他蹲在营地的篱笆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湿泥,眼睛却一首瞟着通往西边的土路——那是叔父禹每次从治水工地回来的路。
“启!
又在这里偷懒!”
族老皋的声音像块粗糙的陶片,刮得人耳朵生疼。
启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回手,转身就见皋拄着根枣木拐杖,站在晒着粟米的竹席旁,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竹席上的粟米颗粒饱满,是上个月刚从颍水两岸的田里收的,被太阳晒得泛着金黄,风一吹就飘起细小的糠皮。
启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皋爷爷,我没偷懒,我在等禹叔父呢。”
“等禹伯?
等他回来给你塞甜枣吃?”
皋走过来,用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小腿,“快去把那筐陶碗搬到灶房去,下午各部族的人就要到了,总不能让人家用手捧水喝。”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禹伯这趟回来,是要召大家议事的,不是来陪你这毛孩子玩的。”
启撇撇嘴,扛起地上的陶筐。
陶碗是族里的女人们前几天刚烧的,碗沿还带着些不规整的凸起,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沿着篱笆往灶房走,路过存放粮食的地窖时,忍不住停住了脚。
地窖口盖着块厚重的木板,木板缝里透出粟米的清香——那是部落最金贵的东西,去年淮水决堤,好多人吃了整整三个月的野菜,族里的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启吓得差点把陶筐扔了,回头见是禹的随从仲,正背着一捆晒干的茅草往营房走。
仲比启大十岁,跟着禹治水三年,脸上晒得黝黑,额角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去年堵决口时被碎石划的。
他的木杖斜挎在背上,杖头裹着层牛皮,此刻还沾着些暗红色的泥——启认得,那是荆楚湿地特有的红胶泥,离涂山足有几百里地。
“仲哥,你回来了!”
启眼睛一亮,凑过去小声问,“禹叔父也快到了吧?
他这趟……能在营地多待几天吗?”
他上次见禹,还是去年秋收的时候,禹只在营地住了一夜,天不亮就又带着人走了,连句话都没跟他说上几句。
仲放下茅草,擦了擦额头的汗,苦笑了一声:“不好说。
西边的济水又出了险情,禹伯一路上都在催着赶路,昨晚只在河边歇了一个时辰。”
他看了眼启手里的陶筐,又说,“你小子别总想着找禹伯,赶紧把活干了。
这次来的部族多,有中原的夏后氏,还有东夷的皋陶氏,都带着干粮和工具来的,营地得收拾利落了。”
启“哦”了一声,心里有点失落,但还是扛着陶筐往灶房去了。
灶房里,几个女人正围着陶灶烧水,火光把她们的脸映得通红。
首领的女儿女娇蹲在地上,用陶杵捣着罐子里的野蜜,见启进来,抬头笑了笑:“启,把碗放在那边的木架上就行。
我娘说,等禹伯回来了,要用野蜜拌粟米饼给他吃。”
“真的?”
启眼睛又亮了。
野蜜是开春时女人们去山里采的,平时都舍不得吃,只有过节或者招待贵客才拿出来。
他放下陶筐,忍不住伸手想去摸陶罐,却被女娇拍了下手背:“别碰!
这是给禹伯留的,你要吃,等下次采了新的再说。”
启吐了吐舌头,转身往外走。
刚出灶房,就听见营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他跑过去一看,只见一群穿着粗麻布衣裳的人正往营里走,每人肩上都扛着耒耜或是背着布包,为首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脸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正是东夷皋陶氏的首领伯益。
“伯益叔!”
启大喊着跑过去。
伯益是禹的老朋友,以前常来涂山,还送过禹一把用兽骨磨的小刀。
伯益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启都长这么高了。
你禹伯呢?
我们从济水过来,一路上都听人说他在召集各部族议事。”
“禹叔父还没到,仲哥刚回来,说快了。”
启指着西边的土路,“皋爷爷让我去接你,快跟我来,灶房里正烧水呢。”
他领着伯益往营地中心走,一路上遇到不少陆续赶来的部族子弟,有的他认识,有的不认识,都在说治水的事。
一个来自黄河边的少年跟他并排走,皱着眉说:“去年黄河又冲了我们的田,我爹说再治不好,我们就得往南迁了。”
启没吭声,他想起去年淮水决堤时,自己家的茅屋被淹了一半,娘抱着他在树上待了整整一天。
走到营地中心的空地上,皋己经带着几个族老站在那里了。
空地上铺着几块巨大的兽皮,是准备给首领们坐的,旁边还摆着几块打磨光滑的石板,大概是要用来画图的。
启帮着伯益把带来的布包放在兽皮旁,布包里装的是晒干的鱼干和兽肉,是给议事时当干粮的。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淮水的浪声似乎小了些。
启蹲在空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治水的场景——他听仲说过,禹叔父发明了“疏”的办法,不是像以前那样堵水,而是挖河道把水引走。
画着画着,他忽然听见有人喊:“禹伯回来了!”
启猛地站起来,往西边望去。
只见远处的土路上,一群人正慢慢走来,为首的那个身影虽然有些模糊,但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禹叔父。
他比去年瘦了不少,穿着件打了补丁的麻布短褂,肩上扛着一把青铜耒,耒头被磨得发亮。
他走得很慢,似乎有些累,但腰杆还是挺得笔首。
“禹叔父!”
启大喊着跑了过去。
禹看到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放下青铜耒,摸了摸他的头:“启,又长高了。”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裂口,摸在启的头上有些扎人,但启却觉得很温暖。
“禹伯,灶房里烧了水,还有女娇娘准备的野蜜粟米饼。”
启拉着禹的手往营地走,“伯益叔他们都到了,皋爷爷说等你来了就议事。”
禹点点头,目光扫过营地,看到陆续到来的各部族首领,眼神变得严肃起来:“好,让大家先歇口气,半个时辰后,就在空地上议事。”
他说着,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腰——启注意到,他按腰的动作很用力,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启把禹领到灶房,女娇赶紧端来一碗热水和一块粟米饼,饼上抹着厚厚的野蜜。
禹接过水喝了一口,却把饼递给了启:“你吃吧,我不饿。”
“不行,这是给你留的。”
启把饼推回去,“仲哥说你昨晚只歇了一个时辰,肯定饿了。”
禹笑了笑,不再推辞,拿起饼慢慢吃了起来。
启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吃饼的样子,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他想起皋爷爷说的,禹叔父己经三年没回过自己的家了,家里的孩子都快不认识他了。
半个时辰后,皋敲响了挂在营地门口的铜铃——那是用一块旧青铜鼎的碎片做的,声音不算响亮,但整个营地都能听见。
启跟着禹来到空地上,只见各部族的首领都己经坐在兽皮上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严肃的神情。
禹走到石板前站定,拿起一根木炭,指着石板说:“今天召大家来,是要商量治九河的事。
去年我们疏了颍水和淮水的一部分,但济水、黄河的险情还没解除,要是今年再发大水,各部族的田都要被淹了……”启蹲在人群后面,看着禹在石板上画着河道的样子,听着他沉稳的声音。
阳光照在禹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启忽然觉得,禹叔父就像淮水边的大山一样,沉稳而可靠。
他摸了摸自己怀里的兽骨小刀,那是伯益送的,他忽然下定决心,等自己再长大些,也要跟着禹叔父去治水,帮着他把水患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