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将军府与丞相府仅一墙之隔。
墙这边,是丞相府的后花园,奇花异草,假山流水,精巧得如同工笔画卷。
墙那边,是将军府的演武场,黄土地被踏得坚实,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在日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一墙之隔,隔开了大胤王朝文武两极的缩影,却隔不开两颗自幼一同蹦跳长大的心。
“沈阿珩!
你给我下来!”
一声清亮又带着娇嗔的喊声打破了丞相府后院的宁静。
只见一株开得正繁茂的西府海棠树上,墨蓝色锦袍的少年郎正斜倚在粗壮的枝干上,嘴里叼着根草茎,一条腿随意地晃荡着,手里举着一只做工精巧的、缀着细碎铃铛的绣花鞋。
树下,穿着鹅黄襦裙的相府千金林晚,正提着裙摆,气得脸颊绯红,仰头瞪着树上那嚣张的身影。
阳光透过层叠的花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得那双因薄怒而睁圆的杏眼亮得惊人。
“下来?”
树上的少年——镇北将军独子沈珩,剑眉微挑,嘴角勾起一抹痞气的笑,故意将手里的绣花鞋又晃了晃,铃铛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方才拿雪团子砸我后脑勺的威风呢?
林晚晚,求人该有个求人的样子吧?”
“谁拿雪团子砸你了!
那、那是雪球自己滑出去的!”
林晚嘴硬,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是心虚。
春末哪来的雪,不过是她团了梨花花瓣拌了点点清晨的露水,恶作剧地丢了他一下,谁知他反应极快,偏头躲过,反而趁她得意时,掠走了她一只鞋。
“哦?
自己滑的?”
沈珩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这鞋,想必也是自己长了翅膀,飞到我手上来的?”
“你!”
林晚跺脚,偏偏只剩一只鞋,地面冰凉的触感从袜底传来,更添了几分恼意,“沈珩!
你再不还我,我、我就告诉沈伯伯,说你又逃了下午的骑射课,跑来我院子里捣乱!”
“啧,”沈珩脸上那点痞笑收敛了些,似乎真有点怕他那严厉的父亲,但嘴上却不服输,“去告啊。
正好我也跟林相说道说道,他家宝贝闺女不好好读《女则》《女训》,整天琢磨着怎么用梨花团子打人。”
两人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像两只斗气的小兽,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
风吹过,海棠花瓣簌簌落下,落了沈珩一身,也落了林晚满肩。
沈珩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像只塞满了瓜子的小松鼠,那双总是含着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圆圆的,竟觉得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生动可爱。
他心头莫名一软,那点故意招惹她的心思淡了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别扭的关心:“……咳,真生气了?
不就是一只鞋么……地凉,你先穿上再说。”
说着,他手一扬,那只绣花鞋便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林晚脚边。
林晚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还了。
她弯腰捡起鞋,拍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穿好。
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响动。
她抬起头,还想再说几句撑撑场面,却见树上的沈珩不知何时折了一枝开得最盛的海棠花,正拿在手里把玩。
日光透过花枝,在他棱角渐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黑眸低垂着,长睫覆下,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安静和……温柔?
林晚到了嘴边的嗔怪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沈珩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恰好撞进她探究的眼里。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视线,耳根处悄悄漫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他有些慌乱地将那枝海棠花丢向她:“喏,赔你的!
丑死了,戴上都嫌丢人!”
那花枝轻飘飘地落下,带着馥郁的香气。
林晚下意识地接住,低头看着怀中娇艳欲滴的海棠,又抬眼看看树上那个眼神飘忽、耳根红透的少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
沈珩越发窘迫,色厉内荏地吼她,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笑某人口是心非,”林晚拿着花枝,故意走到树下,仰起脸笑眯眯地看他,“嫌丑你还摘?
沈阿珩,你这眼光可真够奇怪的。”
“小爷我乐意!
要你管!”
沈珩梗着脖子,语气凶巴巴,那红晕却从耳根一路蔓延到了脖颈。
阳光暖暖的,花香甜甜的,少年的心事,像藏在海棠花蕊里,欲说还休。
一阵风吹过,更多的花瓣落下,如下了一场粉白色的雨。
林晚站在花雨中,笑着转了个圈,裙摆绽开,***清脆。
她举起那枝海棠,对着树上的少年喊道:“喂!
沈阿珩!
你说,等我们以后都老了,我头发白了,牙也掉了,走路都颤巍巍的了,你还会不会爬那么高的树,给我摘花啊?”
她本是随口一句玩笑,带着少女特有的、对遥远未来的天真憧憬和一点点莫名的试探。
树上的沈珩却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花雨中的少女,明媚,鲜活,像汇聚了世间所有的春光。
他想象着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模样,心里莫名地一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和抗拒涌了上来。
他才不要她变老,不要她变丑,他只想她永远如今日这般,明媚耀眼。
他撇撇嘴,刻意用一种嫌弃又傲慢的语气来掩饰内心那点陌生的悸动和慌乱:“哼!
想得美!
等你老了丑了,小爷我才不认得你呢!
丑了吧唧的,谁要给你摘花?
美得你!”
“沈阿珩!”
林晚气得又想拿花枝丢他,“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实话最难听!”
沈珩冲她做了个鬼脸,灵活地从树上溜下来,拍了拍身上的花瓣和灰尘,“走啦!
再晚回去真要被父亲军法处置了!”
说完,他转身就跑,步伐轻快得像一头小鹿,蓝袍子在春光里划过一道鲜亮的色彩。
林晚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握着那枝海棠,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没忍住,唇角一点点弯了起来。
“口是心非的家伙。”
她低声哼道,却将怀里的花枝小心翼翼地拢了拢,低头轻嗅那芬芳。
那时的他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漫长得没有尽头。
以为争吵玩闹是日常,以为海棠花会年复一年地开,以为那道隔开两家府邸的墙,永远只是他们玩闹时一道有趣的背景。
丝毫不知,命运的齿轮早己悄然转动。
边境的烽烟即将燃起,盛世的繁华之下暗流涌动。
他们此刻无需担忧的容颜老去,很快将被一场更为酷烈、更为仓促的离别彻底碾碎。
那句少年意气带着羞涩的“谁要认得你”,终将在不久的将来,以最撕心裂肺的方式,得到一场鲜血淋漓的回应。
但此刻,春光正好,他们年少。
一个刚刚情窦初开,笨拙地掩饰心跳。
一个尚且懵懂无知,笑着嗔他口是心非。
庭前的海棠,今年的花开得格外盛大,仿佛要将一生的绚烂,都在这个春天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