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开火葬场的,就在城郊结合部那一片。大哥负责烧炉子,爸管登记,
妈和姐负责给遗体化妆整理,小妹在前台接待。我?我啥都干,就是家里那个永远被使唤的。
“李强!去把三号炉清一下!” “李强!门口花圈摆正了!” “李强!
去买几箱矿泉水回来,要最便宜的!”我就是家里的免费劳动力,二十八岁了,
还住在火葬场后面的小宿舍里,连个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女友小雅总问我:“强子,
你啥时候跟你家人说说咱俩的事?总不能一辈子在这打杂吧?”我每次都支支吾吾糊弄过去。
怎么说?说我家没人拿我当回事?说我在自己家火葬场里连条看门狗都不如?
事情得从二十年前说起。我六岁那年,爸妈带着我和四岁的弟弟小超去市里逛庙会。
人山人海中,我妈一手牵着我,爸抱着弟弟。后来我妈说要买糖葫芦,就把我的手交给了爸。
就一眨眼的功夫,我爸被一个卖气球的吸引住了,松开了我的手。等我回过神来,
已经找不到家人了。我在庙会上哭喊着找了两个小时,最后被警察送到派出所。
晚上爸妈来接我时,我妈劈头就是一巴掌。“你怎么不看好弟弟?
你爸说他让你牵着弟弟的手的!”我懵了。明明是我被丢下了,怎么成了我弄丢了弟弟?
从那以后,我在家就成了罪人。“要不是你,小超不会丢。”这是我妈最常说的话。
“那天要不是你乱跑,我们不会分散。”这是我爸的版本。
大姐李娟总说:“你知道妈因为小超哭了多少回吗?你欠这个家的。
” 小妹李娜虽然年纪小,但也学会了对我翻白眼:“扫把星。”大学我没考上好学校,
只上了个本地专科,学机械维修。没想到这技能在火葬场派上了用场——维修火化炉。
毕业后我没找到合适工作,就被家人“留”在火葬场干活,包吃包住但不给工资,
说是“赎罪”。要不是认识了小雅,我可能早就离开这城市了。小雅是附近花店老板的女儿,
常来送殡仪用的花圈。有一天她的三轮车坏了,我帮她修好了。从那以后,她就常来找我,
带点自己做的饭菜,陪我聊天。她是唯一一个不觉得我在火葬场工作很晦气的人。“强子,
你有手艺,为啥非在这儿受气?”小雅总这么问。我叹口气:“等我攒点钱就走。
”其实我银行卡里只有三千多块钱,还是小雅不知道的情况下省吃俭用存的。
家里人不给我发工资,说“自家人谈什么钱”,最多给点零花钱。今天是我二十八岁生日,
没人记得。傍晚我蹲在火葬场后门抽烟,看着夕阳发呆。“强子!过来搭把手!
”大姐在喊我。我扔了烟头,小跑过去。原来是来了个大体,需要抬到化妆间。
我和工作人员一起把遗体抬上推车,闻到一股熟悉的腐臭味——这是死了有几天才被发现的。
干这行久了,能通过气味判断死亡时间。“李强,抬完这个去把二号炉清理一下,
今天烧了七个,积灰了。”我爸从办公室探出头来说道,没看我一眼。“爸,
今天好像有点发烧,能不能明天...”我确实感觉头晕脑胀的,从早上起来就不舒服。
“矫情什么?死了的人都没叫苦,你活人一个还这么多事?”我咽回后面的话,点点头。
在这个家,我没有说不的权利。清理火化炉是最脏最累的活。要等炉子冷却后,
钻进去把骨灰和各种残留物扫出来。虽然有防护服,但还是闷热难当,灰烬无处不在。
今晚我特别难受,钻进二号炉时,感觉呼吸困难,头晕目眩。但我还是坚持清理完了。
爬出炉子时,我浑身都是灰白色的粉尘,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装什么装?赶紧洗澡去,
别在这儿抖灰。”路过大姐瞥了我一眼说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
洗了半小时才把身上的灰烬洗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乌青。
我量了量体温——38.5度。probably是感冒了,我想着,
吞了两片退烧药就躺下了。半夜,我咳醒了,感觉胸口像被石头压着,呼吸困难。打开灯,
发现枕头上有点点血迹。我咳血了。第二天我强撑着起床,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
小雅来看我,吓了一跳。“强子,你脸色太差了,去医院看看吧。”我摇摇头:“没事,
可能就是累着了。”“你今天必须休息!我去跟你家人说。”小雅难得地强硬起来。
她真的去找我妈了。我远远看着,我妈一开始不耐烦,后来小雅声音大起来,
我妈才不情愿地点头同意。小雅回来时眼睛红红的:“你妈说只能休半天,
下午还有预订的火化。”我心里一酸,握住小雅的手:“谢谢你。”但我没休息成。
上午十点,来了个紧急情况——一场车祸,一家五口全没了,需要同时开三个炉子。
我被叫去帮忙,一直忙到下午两点。中途我咳得厉害,到卫生间一看,又咳血了。
但我没告诉任何人。傍晚,我大学室友赵明给我打来电话。我们宿舍五个人,
毕业后还保持着联系,他们是我唯一的朋友圈。“强子,生日快乐!哥几个周六聚聚?
你都快一个月没出来了。”我这才想起今天原本是我生日。心里一暖,至少还有人记得。
“行啊,周六我尽量。”我哑着嗓子说。“你声音咋了?感冒了?”“嗯,有点。没事儿。
”挂了电话,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扶住墙。小雅走过来扶住我:“强子,
你真的不对劲,我带你去看医生。”这次我没拒绝。确实太难受了。
小雅开车带我到市医院挂急诊。医生听了症状,让我去拍胸片。等结果的时候,
我靠在小雅肩上,半睡半醒。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小雅的身体突然僵硬了。“医生,
这...这是什么意思?”小雅的声音在发抖。我睁开眼,
看见医生严肃的表情和手里的X光片。“李先生,你的肺部有严重感染和纤维化,
而且...我们发现有个肿块,需要进一步检查。”我懵了:“什么肿块?”“可能是肺癌,
而且已经不小了。”医生尽量委婉地说,“你们家有癌症史吗?”我摇头。
医生又说:“你做什么工作的?”“火葬场...维修火化炉。
”医生叹了口气:“长期吸入骨灰粉尘可能导致尘肺病,甚至肺癌。你应该做好防护的。
”我苦笑。家里确实有防护设备,但都是最便宜的那种,过滤效果很差,
我提过好几次该换好的,爸总说“浪费那钱干嘛”。“医生,能治好吗?
”小雅紧紧抓着我的手问。“需要进一步检查确定分期,但根据片子和症状来看,
可能已经是晚期了。”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晚期肺癌?我才二十八岁啊!
医生建议我立即住院检查,但我拒绝了。我知道住院要花多少钱,
而我连医保都没有——家人说自家人不需要那玩意儿,省点钱。回火葬场的路上,
小雅一直哭,我则麻木地看着窗外。到家已经晚上十点,家人全在客厅,面色凝重。
我一进门,妈就劈头盖脸骂起来:“长本事了?半天不见人影?不知道今天多忙吗?
小雅也是,带你不干活到处跑!”我第一次没低头,直视着我妈:“我去医院了。”“哟,
装病装上瘾了?”大姐讽刺道。“我得了肺癌,晚期。”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我自己都惊讶。
客厅里寂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笑声。“得了吧你,偷懒就直说。”小妹嗤笑道。
爸皱着眉头:“别胡说八道,明天早点起来,有十场火化。”只有妈没笑,
但她说的更伤人:“真是报应,害死弟弟,现在自己也要死了。”那一刻,我的心彻底冷了。
小雅想说什么,我拉住她,摇摇头。“我累了,去睡了。”我拉着小雅走出客厅,
身后又传来大姐的声音:“演得还挺像,应该给他颁个奥斯卡!”回到宿舍,
小雅抱着我痛哭:“他们还是人吗?你怎么会是这种家人的?”我轻轻拍着她的背,
突然做了决定:“小雅,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小雅抬头,泪眼朦胧:“真的?”“嗯,
等我稍微好点,我们就走。”我没告诉她医生说我可能只有几个月时间了。
我不想死在这个没有温度的火葬场,死在这些所谓的家人面前。那晚我咳得更厉害了,
血迹越来越多。第二天我强撑着工作,家人看我真的脸色极差,倒是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活一点没少派给我。中午,我接到医院电话,说活检结果出来了,确认是晚期肺癌,
已经转移,手术意义不大,建议尽快开始化疗延长生命。我谢过医生,挂了电话。延长生命?
对我来说,活着就是痛苦,延长又有何意义?周六晚上,我和大学兄弟们的聚会到了。
我本来想推掉,但赵明说其他人都到了,就缺我一个。我不想让他们担心,就答应了。
出门前,我仔细梳洗,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但镜中的人依然憔悴不堪,
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聚会地点是我们常去的大排档。哥五个毕业后难得聚齐,
大家都很兴奋,点了一堆烧烤和啤酒。“强子,你怎么瘦成这样?
”老大王志刚首先注意到我的异常。“最近忙,累的。”我勉强笑笑。
“还在你家那火葬场干呢?不是我说,早点出来吧,你那维修手艺到哪找不到工作?
”老二刘斌说。老三赵明点头:“就是,我们公司还缺设备维修呢,虽然钱不多,
但肯定比你那儿强。”我心里暖暖的,举杯敬大家:“谢谢兄弟们,
我可能...真的要换工作了。”我没告诉他们我的病情,不想破坏气氛。
但中途我还是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赶紧跑去卫生间。回来时,发现大家都沉默着。
老四陈磊小心翼翼地问:“强子,你没事吧?咳得这么厉害。”“感冒,没事。”我摆摆手。
聚会结束后,赵明坚持要送我回去。快到火葬场时,他突然说:“强子,你有事瞒着我们,
对吧?”我看着他,这么多年兄弟,果然瞒不住。“肺癌,晚期。”我轻声说。
赵明猛地刹车,转头瞪大眼睛看我:“什么?!”“医生说的,没几个月了。”“治啊!
赶紧治!钱不够我们凑!”赵明激动地说。我苦笑:“晚期了,治也就是多受几个月罪。
别告诉其他人,好吗?”赵明眼睛红了:“强子,你...你怎么这么倒霉啊!”那晚,
我第一次把家里的事和盘托出——如何被家人歧视虐待,如何被困在火葬场干活没有工资,
如何得了病都没人关心。赵明听后久久不语,
最后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这特么是什么家人!强子,搬来跟我住,我照顾你!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已经决定和小雅离开这里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度过最后时光。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就在我和小雅悄悄准备离开时,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周二的下午,火葬场来了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男人,说要找李建国——我爸的名字。
小妹在前台接待,随口问:“您是什么关系?有预约吗?
”男人神色复杂:“我是...来告诉他关于他儿子下落的。”小妹一愣,
随即激动地喊起来:“爸!妈!有人来说小超的事!”全家人都涌到了前台。
我被吵醒也从宿舍出来,站在角落看着。那男人自称姓王,
说他是来代替一个临终的朋友来传话的。二十年前,
那个朋友在庙会上捡到了一个走失的小男孩,孩子说不清家庭地址,只记得爸爸叫“建国”,
妈妈叫“秀英”,自己叫“小超”。王先生说,他朋友夫妻多年不育,就收养了这个孩子,
后来搬到了南方。前段时间养父临终前,良心不安,说出真相,
让王先生来找找孩子的亲生父母。“小超现在在哪?”我妈激动地问。“他也来了,
在门外车里。”王先生说。全家人都涌向门外,我默默跟在后面。一辆黑色轿车门打开,
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张脸,我依稀能从记忆中找出弟弟的模样。“小超!
是我的小超!”我妈扑上去抱住年轻人痛哭流涕。我爸也老泪纵横,姐和妹都围了上去。
我被挤在人群外,看着这家人团聚的场面,心里五味杂陈。为我高兴吗?确实有点。
但更多的是酸楚——这个家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突然,
那位王先生问了一句:“你们家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当时牵着弟弟的那个?”全家人一愣,
我妈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瞥了我一眼:“哦,那个啊,在呢。”那语气,
仿佛在说一条看门狗。王先生走向我,端详着我的脸,突然说:“小朋友,你还记得我吗?
那天在庙会上,你问我看没看见你爸爸妈妈。”我茫然地摇头。那么久远的事,我哪还记得。
王先生却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你哭得撕心裂肺的。我当时急着赶车,
就没多管闲事...后来在车上,我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个小男孩,那孩子哭喊着要妈妈,
男人却捂着他的嘴...”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我家人:“我后来想想觉得不对劲,
但车已经开了。这件事困扰了我很多年,所以当小超的养父临终忏悔时,
我主动要求来找你们。”全场寂静。我爸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王先生看着我爸,
缓缓道:“那个男人,我记得戴着一顶蓝色帽子,和你当时戴的很像。
”我姐下意识说:“爸那天确实戴了蓝帽子...”话没说完,她自己也意识到什么,
猛地住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爸身上。“老李,怎么回事?”我妈声音发抖地问。
我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王先生叹了口气:“根据小超养父的陈述,
他当时看见一个小男孩独自哭泣,就过去问情况。这时一个戴蓝帽子的男人走过来,
说‘谢谢你找到我儿子’,然后把孩子抱走了。小超哭喊着说那不是他爸爸,
但男人说孩子吓坏了胡说八道...”“你胡说!”我爸突然暴喝一声,“小超就是走丢了!
哪来什么拐卖!”王先生平静地说:“我还没说完。小超养父说,他后来总觉得不安,
就悄悄跟着那个男人,结果看见男人把孩子带到一个偏僻处,
然后...扔下了孩子自己走了。他这才确信那男人不是孩子父亲,于是趁机带走了小超。
”真相如同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开。我站在原地,感觉双腿发软。所以,
不是我不小心弄丢了弟弟,而是我爸...故意抛弃了弟弟?“那天...”我突然开口,
声音嘶哑得吓人,“爸你让我牵着弟弟,然后你自己走开了。等我回过神来,
已经找不到你们了。所以不是你让我牵着弟弟,而是你故意把我俩扔下了?
”二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是的,那天爸爸确实把弟弟的手交到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