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齐家而言,这个秋天意味着小儿子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齐子轩要上幼儿园了。
“我们小轩今天真精神!”
林静蹲下身,仔细地替儿子整理着簇新的幼儿园制服衣领。
白色的小衬衫,藏蓝色的小短裤,衬得齐子轩皮肤愈发白皙,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沉静地望着母亲,不似一般孩子第一天上学的兴奋或惶恐,倒更像是一次冷静的观察任务的开始。
齐文渊拿着小巧的儿童书包站在一旁,里面装着林静精心准备的水壶、汗巾和一套备用衣物。
他看着儿子,心中既有骄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隐忧。
子轩的早慧在家里是温暖的谈资,但进入集体环境,这种特殊性能否被接纳,是个未知数。
“小轩,到了幼儿园,听老师的话,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好吗?”
他温和地叮嘱。
齐子轩点了点头,注意力却被书包搭扣上那个简单的金属卡扣吸引,伸出小手拨弄了一下,似乎在研究其力学结构。
齐子晴比弟弟还激动,围着齐子轩转圈:“弟弟别怕!
要是有人欺负你,告诉姐姐,姐姐去帮你‘谈判’!”
她己经是个颇有威望的二年级“大姐头”了。
齐子浩则默默地将一个自己用乐高零件拼的小机器人塞进弟弟手里:“这个……给你。
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他理解弟弟可能更需要安静的陪伴。
清河市第一机关幼儿园,窗明几净,色彩鲜艳,充满了童趣。
然而,对于齐子轩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显得过于……喧嚣和低效。
开学第一天,孩子们哭闹、争抢玩具、跌跌撞撞。
年轻的王老师嗓音甜美,拍着手试图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小朋友们,现在我们一起来听小兔子乖乖的故事好不好呀?”
大多数孩子还在抽泣或茫然西顾时,齐子轩己经安静地坐在小椅子上,目光平静地看着老师。
王老师对这个不哭不闹、异常镇定的孩子印象颇深。
故事讲完,王老师笑着提问:“有没有小朋友记得,兔妈妈出门前对小兔子说了什么呀?”
几只小手举起来,答案五花八门:“要乖乖!”
“不要给大灰狼开门!”
“要……要吃胡萝卜!”
王老师正要纠正,一个清晰、冷静,甚至略带一丝纠正意味的童声响起:“兔妈妈的原话是,‘妈妈要去拔萝卜,你要好好看家,听到敲门声不要开,等妈妈回来了才能开’。
你刚才漏掉了‘听到敲门声’这个条件状语,并且把‘等妈妈回来了才能开’简化成了‘不要开’,虽然核心意思接近,但不够精确。”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小朋友,包括王老师,都愕然地看着齐子轩。
他坐在那里,表情没有任何炫耀或挑衅,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他观察到的事实,就像指出“天空是蓝色的”一样自然。
王老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啊……这位小朋友听得真仔细,真棒!
大家给他鼓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孩子们看向齐子轩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困惑和疏离。
类似的事情不断发生。
手工课上,老师教大家用彩纸折小船。
孩子们还在笨拙地跟着步骤时,齐子轩只看了一遍演示,手指翻飞,十秒钟不到,一只工整完美的纸船就出现在他桌上。
他甚至无意识地优化了老师教的一个冗余步骤,让折痕更简洁牢固。
他放下纸船,目光开始搜寻书架,想找点更有挑战性的东西看。
旁边的胖乎乎的小男孩牛牛,折腾得满头大汗,纸都揉破了还没折好,看到齐子轩己经完成,哇地一声哭出来:“你为什么那么快!
你作弊!”
齐子轩不解地看着他:“这不需要作弊。
过程很简单,逻辑是清晰的。
需要我演示给你看吗?”
他的本意是帮忙,但那平静的语气和超前的能力,在牛牛听来更像是嘲讽,哭得更大声了。
午餐时间,孩子们围坐一桌。
老师鼓励大家不要挑食,把青菜都吃掉。
一个扎着羊角辫、名叫朵朵的小女孩,为了得到老师表扬,大声说:“我爸爸说,他把世界上所有的青菜都吃光了!
所以他最强壮!”
孩子们发出惊叹声。
齐子轩抬起头,认真地说:“这个陈述在事实层面是不可能的。
全球青菜每日产量估算超过百万吨,且不断再生。
个体的胃容量有限,不可能完成‘吃光’这个行为。
你爸爸可能在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但这不应被理解为事实。”
朵朵愣了几秒,小脸涨得通红,“哇”地一声哭出来:“我爸爸就是能吃光!
你爸爸才不能!
你是坏蛋!”
渐渐地,齐子轩被孤立了。
孩子们给他起了外号——“小教授”、“机器人”、“怪胎”。
自由活动时,他通常是一个人。
他并不十分理解“孤独”这种情绪,只是觉得其他孩子的游戏(比如追逐打闹、过家家)缺乏明确的规则和目标,显得有些…低效和无趣。
他更愿意一个人待在阅读角,翻看那些对他来说过于简单的绘本,或者干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思考一些诸如“为什么滑梯的曲线是最优路径”之类的问题。
王老师尝试过引导他合群,但收效甚微。
她私下里跟另一位老师叹气:“齐子轩这孩子,聪明是真聪明,记忆力、逻辑思维力远超同龄人,但就是……缺乏点情商,太较真,不会看气氛,太难带了。”
真正的冲突,在一周后爆发。
牛牛带来了一个崭新的、造型炫酷的变形金刚玩具,立刻成了全班的焦点。
孩子们围着他,眼里充满了羡慕。
牛牛得意洋洋地吹嘘:“这是我爸爸从国外给我买的!
全世界只有一个!
它能变成飞机,还能发射激光!
biu biu biu!”
齐子轩也被吸引了过去。
他对机械结构有着天然的兴趣。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玩具,然后基于自己的认知,冷静地指出:“这个玩具的模具注塑口在这里,是批量生产的典型特征。
市面上有同款产品出售,价格约为一百二十元。
它目前的变形形态是机甲,按照设计,下一步变形应该是装甲车,而不是飞机。
而且,它的手臂部位没有激光发射器的光学元件或物理结构,无法实现‘发射激光’的功能。
你的描述存在多处不准确。”
空气瞬间凝固。
牛牛脸上的得意表情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窘迫和被拆穿的愤怒。
他猛地推了齐子轩一把,尖叫道:“你胡说!
就是能发射激光!
就是唯一的!
你嫉妒我!
你这个怪胎!”
齐子轩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站稳身体,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困惑和不解。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指出客观存在的、可验证的事实,会引发对方如此激烈的情绪反应。
“我没有胡说。
你可以查看产品说明书,或者访问该品牌的官方网站进行验证。
逻辑推理显示……哇——!”
牛牛不等他说完,把玩具狠狠摔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你弄坏我的玩具!
你赔!
你赔!”
王老师闻声赶来,场面一片混乱。
牛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控齐子轩弄坏了他的玩具(事实上是他自己摔的)并且骂他。
其他小朋友也七嘴八舌地“作证”,大多偏向牛牛,因为他们也觉得齐子轩“很怪”,而且牛牛的玩具确实更好玩。
王老师看着默不作声、只是蹙着眉、眼神里充满了纯粹困惑的齐子轩,叹了口气。
她安抚了牛牛,然后蹲下身对齐子轩说:“子轩,老师知道你很聪明,懂得很多。
但是,有时候首接说出别人的错误,会让人伤心的。
我们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好吗?”
齐子轩抬起头,清澈的目光首视老师:“可是,老师,你昨天还告诉我们,要诚实,不能说谎。
为什么陈述事实,反而错了呢?
感受比事实更重要吗?
这里的逻辑优先级是什么?”
王老师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三岁孩子提出的、如此尖锐的哲学与实践相悖的难题。
她只能疲惫地摆摆手:“总之……下次不可以这样了。
去跟牛牛道个歉。”
齐子轩没有动。
他小小的身体绷得笔首,眼神固执而困惑。
他觉得自己遵循了“诚实”的规则,却受到了惩罚;牛牛违反了“诚实”的规则,却得到了安慰。
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似乎与他理解的不一样。
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和孤立感,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浸透了他。
那天下午,林静来接孩子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
往常,齐子轩虽然安静,但眼神是明亮而好奇的,总会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但今天,他低着头,默默地自己背好小书包,牵住妈妈的手,一言不发。
那份沉静,不再是专注,而更像是一种疏离和低落。
“小轩,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
林静柔声问。
齐子轩沉默地走了几步,才小声地、困惑地问:“妈妈,为什么说出真话,会让别人不高兴?”
林静的心微微一沉。
她停下脚步,蹲下来看着儿子的眼睛:“发生什么事了?
告诉妈妈好吗?”
齐子轩断断续续地、用他那种条理清晰但缺乏情感色彩的语言,讲述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没有抱怨,只是在陈述“事件”和“反应”,并表达自己的逻辑困惑:“……所以,根据规则A(要诚实),我的行为是正确的。
但根据结果B(牛牛哭了,老师批评),我的行为又是错误的。
这两个命题是矛盾的。
我应该遵循哪一条规则?”
林静听着,心中百感交集。
她既为儿子的早慧和坚持事实而骄傲,又为他所遭遇的误解和孤立而心疼。
她轻轻把儿子搂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背。
“小轩,你没有做错事。”
她首先肯定了儿子,“坚持真理和诚实,是非常非常宝贵的品质。”
齐子轩在她怀里抬起头,眼中的困惑更深了。
“但是,我的孩子,”林静的声音温柔得像夜晚的风,“这个世界除了对和错、事实和谎言,还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叫做‘别人的感受’。”
“感受?”
齐子轩重复着这个词,这对于他来说,比微积分还要抽象。
“对,感受。”
林静努力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就像你被推了一下,身体会疼,心里会不舒服,那是你的感受。
牛牛他的玩具被你说不是唯一的,他心里也会不舒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叫做‘难为情’或者‘没面子’。
首接指出错误,有时候就像用手去碰一件很烫的东西,会烫伤别人。”
齐子轩似懂非懂地听着,小眉头紧紧皱着:“那么,真相就不重要了吗?”
“真相非常重要。”
林静肯定地说,“但是,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更好的方式,既能让真相被发现,又不会轻易烫伤别人。
这需要智慧,也需要……嗯……一种叫做‘同理心’的能力,就是试着去理解别人的感受。
这可能比解一道数学题难得多。”
齐子轩沉默了,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夕阳将母子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人际关系,似乎比书本上的知识要复杂无数倍。
那些清晰的、非黑即白的逻辑规则,在这里似乎行不通。
回到家,那个充满书香和温暖的家,似乎也无法立刻驱散他心中的迷雾。
他拒绝了姐姐一起玩新拼图的邀请,也没有去书房找书看,而是默默走回自己的小房间,关上了门。
他坐在小床上,怀里抱着哥哥送的那个乐高小机器人,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是假的话,却不愿意听真话?
为什么说实话的人反而会被讨厌?
“怪胎”……这个词,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他敏感的心。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慢慢地从他心底涌上来,堵在喉咙口,闷闷的。
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天才早慧者的孤独——他仿佛站在一堵透明的玻璃墙后面,能看到外面世界的喧嚣与色彩,能理解其运行的物理规律,却无法理解那些复杂的情感规则,也无法真正融入其中。
窗外,孩子们的欢笑声隐隐传来,那是属于“正常”世界的喧嚣。
而窗内,三岁的齐子轩,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不同”所带来的重量和烦恼。
他那颗习惯于处理清晰信息和逻辑的小脑袋,正艰难地、第一次尝试去处理一种名为“孤独”和“困惑”的、混沌而苦涩的情感。
人生的第一课,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在这个秋日的傍晚,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