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2年的秋天，艾草拖着行李箱站在清水沟村委会门口时，心里直打鼓。
这座灰扑扑的二层小楼比她想象中还要破旧，墙皮剥落得像是长了癣的老狗。
和楼外几辆轿车格格不入。院子里一棵老核桃树，树叶已经掉光，鲁库灰蓝色的树干，
像是一棵枯树，几只土鸡正悠闲地啄食，见她来了，警惕地瞥了一眼，又继续埋头苦干。
“是新来的艾书记吧？”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从里面迎出来，咧嘴一笑，
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我是清水沟村委会主任李大有，大家都等你半个月了！
”艾草勉强挤出笑容。她是主动申请到基层的大学生村官，被分配到清水沟村任第一书记。
来之前她做过功课，知道这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但也是出了名的贫困村。“路上顺利不？
咱们这地方有点偏，班车也不稳定，不好坐。”李大有热情地接过行李箱，
“宿舍给你收拾好了，就在村委会二楼。条件简陋，你先将就着住下，以后咱们在调整。
”艾草跟着走进村委会。一楼办公室里有三四个人正埋头工作，见他们进来，
都抬起头好奇地打量。“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大学生村官，第一书记艾草！
”李大有声音洪亮，“这是老王，副主任；这是小刘，村村监委；这是张文文，你叫她张姐，
妇女主任...”大家纷纷起身打招呼，眼神里透着好奇和几分轻视。这么年轻的小姑娘，
能当好第一书记吗？又是一个来混资历的！艾草从他们的表情里读出了这样的疑问。
宿舍比想象中好一些，至少干净整洁。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
卫生间在走廊的一端，里面还有个淋浴蓬头。窗外是连绵的青山，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你先休息休息，明天我再带你熟悉情况。”李大有放下行李箱，“食堂就在后院，
十二点点开饭。对了，晚上冷，被子不够的话柜子里还有一床。”“晚饭呢？
”艾草见村主任话说一半没有下文，疑惑询问。“啊，是这！”李大有挠挠头，
“我们都是村里的，五点就下班回家了，你可以到食堂自己做，食堂大姐有留菜，
或者可以到村里菜地现采摘，哪家地都不怕，反正也吃不完，也是喂猪。
”艾草忍不住翻白眼，这村主任说话真咽人。送走村长，艾草瘫坐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手机信号只有两格，她给男友赵磊发了条短信报平安，然后开始整理行李。
赵磊很快回复：“好好干，等我这边稳定了就想办法把你调过来。”看着这条短信，
艾草心里暖暖的。她和赵磊是高中同学，大学也在同一个城市，恋爱五年了。
毕业后赵磊考上了另一个县政府公务员，现在还是办公室副主任，27岁的副科。前途光明。
而她选择了大学生村官项目。两人约定等赵磊站稳脚跟就想办法把她调过去结婚生子。
第二天一早，艾草就被鸡鸣声吵醒。推开窗，山间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
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的梯田里，早有农人开始劳作，炊烟从散落的民居中袅袅升起，
宛如一幅水墨画。但艾草没欣赏多久就病倒了。或许是水土不服，或许是前一天路上淋了雨，
她发高烧，浑身无力，好在村委会的同事们很热心，
开着拖拉机一颠一簸地把她拉到乡卫生院。卫生院比想象中好，三层小楼，干净整洁。
挂号后，她被指引到内科诊室。“没什么大事，就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加上有点劳累。
”医生是个年轻小伙子，白大褂洗得发亮，胸牌上写着“徐刚，内科，住院医师”。
他说话时不敢直视艾草的眼睛，耳根微微发红。艾草没太在意，她正被高烧折磨得头晕眼花。
打完针，徐刚递过来一袋药：“按时吃，多休息。如果明天还发烧，最好再来一趟。
”回去的路上，张文文开玩笑说：“徐医生可是我们乡医院的院草，多少姑娘惦记着呢。
刚才他给你打针时手抖了没？”艾草没接话。她心里只有赵磊，对其他男生没什么兴趣。
回到村委会，已是下班时间。张文文陪着艾草回宿舍，其他人则骑摩托、开着小车各自回家。
李大有跳下拖拉机，把摇杆随手丢在车厢上，从腰间掏出一把车钥匙按了一下，
不远处一辆SUV，滴滴响了几声，在二楼走廊差异的目光中，爬上驾驶位，随着引擎轰鸣，
扬长而去。唉，清水沟人真是朴实无华！病好后，艾草开始跟着同事们入户走访。
清水沟的确如资料所说，自然资源丰富，
蕨菜、五月桃子、梅子、六月瓜果、八月核桃、冬月松子、柿子...几乎每个月都有特产。
但村民们却出奇地贫困。走访中，她发现好几户高血压患者吃不起药，于是联系了徐刚，
自从来到大彝乡，他也只晓得徐刚一人，这电话还是张文文给她留下的，徐刚很积极，
及时上报，把患者纳入慢性病管理，又帮农户们办理了慢性病卡，药费顿时便宜了大半。
“徐医生人真不错，”村民们夸赞道，“以前我们不知道能办这个卡，多花了不少冤枉钱。
”艾草还注意到，村民们的餐食极其简单。一碗猪油炒青菜加米饭就是一顿。
更让她困惑的是，家家养猪却舍不得喂饲料，猪长得慢且瘦。“为啥不喂饲料呢？
这样猪不是长得快吗？”艾草问一个老人家。老人叹气：“饲料贵啊！娃娃在城里读大学，
以后还要在城里买房子。咱得省下每一分钱，不能拖累孩子。”她老伴补刀：“以后，
说不定在城里上班、买房子，毕竟他们的孩子都还要读书！唉，能省一分是一分吧！
”“为什么不回来读书，村里乡里没有学校的吗？”“有的，大家都把孩子送城里了，
老师们也没心思教书。我跟你说噶，今年二年级只有五个娃，一年级更老火，只有两个学生，
还是双胞胎！”艾草心里不是滋味。全村512户，2400多人，
几乎全是老人和部分留守儿童。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整个村子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
越来越没有生机。“这样下去，清水沟真要变成鬼村了。”夜里，艾草在宿舍写工作日志时，
忍不住自言自语。2.第一次村委会全体会议，艾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咱们有这么多土地，种经济作物肯定行！”村委老王说。“种什么？种了卖不出去有啥用？
”另一人反驳，“去年种的那批辣椒，最后不都烂地里了？”“要不搞养殖？山上草地多，
养羊养牛都行。”“说得轻巧，启动资金哪来？技术谁提供？销路怎么办？”大家争论不休，
最后都饶有兴趣地看着艾草，她是第一书记嘛，又是大学生，或许有主意也不一定。
艾草头皮发麻，她哪有什么好主意？大学里学的理论知识在这完全派不上用场。
会议无果而终。夜里，艾草一夜夜失眠，看着镜子里头发凌乱，皮肤渐黑的自己，
感到深深的自责。这个第一书记，当得太不称职了。徐刚来了，说是要盖个公章，
艾草心里吐槽，都下班了，到哪里盖去，这徐大医生脑子不灵光！不过徐刚似乎不急，
陪着艾草在食堂做晚饭，又是洗菜又切肉。艾草说：“够了够了，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饭做好，徐刚却没有走的意思。艾草只能客气的的邀请：“要不，一起吃点？
”徐刚就屁颠屁颠到处去找碗，嘴里还在客气：“那多不好意思，不过我吃得不多的！
我减肥，最近又胖了一斤，可愁死我了！”艾草无力吐槽，你不好意思，那你走呀，
全部饭菜都被你吃了，还减肥？徐刚来得越来越勤，今天送点水果，明天送本书，
后天又说来回城带了绝味鸭脖的卤味。艾草不是木头人，能感觉到他的心意，
但总是礼貌地保持距离，作为一个有男朋友了的女生，得给自己的另一半安全感。
......一天，艾草入村走访时，发现溪边有个女孩正对着手机直播。女孩叫海玉，
是外出打工回来的。通过她的镜头，
溪水、小桥、耕种的老人和袅袅炊烟构成了一幅恬静的田园画卷。直播间里有一百多人，
不时有人点赞送礼。回到村委会，艾草把见闻说了。李大有一拍大腿：“小草，
要不你也直播呗！你比海玉漂亮多了，肯定更多人看！”大家纷纷起哄：“是啊书记，
你要是直播带货，咱们村的特产就不愁卖了！”艾草连忙摇头。她性格内向，
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连照片都很少拍，更别说直播了。不久后，乡里召开村官述职会。
听着别的大学生书记汇报成绩，艾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的报告平淡无奇，
几乎没什么可写的。那晚回到宿舍，艾草惯例打开逗音，刷了几个直播后，
鬼使神差竟然自己开了播。因为是新人，观众寥寥无几，只有五个人。
但她还是兴奋地表演了唱歌跳舞——大学时她曾是文艺骨干，自娱自乐她还是有信心的。
直播结束时有三十多人观看，艾草心满意足地睡了：“加油，明天突破三百人，后天三千人！
”第二天到村委会，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异样，窃窃私语。
接着好几个同学打来电话：“艾草，你昨晚直播啦？没想到啊！
”艾草顿时脸红到耳根——原来观众大多是熟人！她羞愤地发誓再也不直播了。
这时徐刚来了，说是送医疗资料。“我昨晚看你直播了，”“你个死人，
你也来笑我”艾草恼羞成怒。徐刚轻声说，“很好啊，为什么笑你？
我想播都没有自身条件呢，为什么不再试试呢？既然勇敢地蹚出了第一步，就该坚持走下去。
”李大有骂了一顿同事，大家也先后过来道歉，鼓励她。艾草犹豫再三，终于答应再试试。
日子平淡地过着，艾草的直播不温不火，每天只有几个到十几个观众。徐刚却来得越来越勤，
找各种理由见面。艾草察觉到了他的心意越来越明显，但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人，
怎么能离其他男人这么近，于是开始刻意逃避与徐刚见面。2023年春节，
艾草兴冲冲地去找赵磊。没想到来到公寓通过窗户，
竟看见他和一个陌生女人亲密地坐在沙发上，二人上下其手，无比热烈。
艾草是一个很轴的女孩，没有捂脸转身离去，而是使劲拍打着窗子，她得问问，为什么？
“艾草？你怎么来了？”赵磊慌乱地站起来。“她是谁？”艾草声音发抖。
女人识趣地离开了。赵磊反而镇定下来，语气冷硬：“既然你看到了，我就不瞒了。
我们分手吧，异地恋太累了。”“就因为这？还是因为她是县领导的女儿？
”艾草早就听说过这个传闻。赵磊不否认：“我有我的前途要考虑。
你在那个穷山沟能有什么出息？别耽误自己了。”艾草没有政策，转身就走，只是没有回家，
直接返回了清水沟。那晚，她买了瓶白酒，在宿舍喝得酩酊大醉。醉醺醺中，
她不知怎么就拨通了徐刚的电话。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她发现自己穿着睡衣，
而徐刚正在厨房煮粥。“你...我怎么...”艾草慌乱地检查自己。
徐刚脸一红：“别担心，什么都没发生。你昨晚吐了一身，我请邻居大姐帮你换了衣服。
”他顿了顿，“我打地铺睡的。”艾草稍稍安心，但又莫名有些说不清楚的情绪。从那天起，
徐刚明显更关心她了。工作中交集也越来越多：徐刚来村委会要资料，艾草带农户去开药，
乡里开会，农贸市场公益活动...徐刚经常来村委会做饭，二人偶尔漫步田间。
艾草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要脸，居然期待这些时刻。2023年7月，
雨季的清水沟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
连续几天的暴雨让山沟里的小溪变成了咆哮的黄河，村委会接连收到多处塌方的报告。
艾草站在村委会二楼的窗前，望着窗外如注的暴雨，眉头紧锁。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
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张奶奶家的后山坡不知道撑不撑得住。”她喃喃自语，
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台。村长李大有刚从外面回来，浑身湿透，
一边脱雨衣一边说：“情况不妙啊，东头老王家猪圈被冲垮了，西边进村的路也塌了一段。
大家分头去看看，能抢修的抢修，不能抢修的先确保人员安全。”村委会人手有限，
五个人要负责全村512户的安全排查。艾草主动请缨：“我去看看张奶奶，
她家屋后那个土坡我一直不放心。”老王急忙劝阻：“艾书记，那边路远又危险，
等雨小点我陪你去。”艾草摇摇头：“等不了，雨这么大，万一出事就晚了。”她心里明白，
张奶奶家所在的位置是地质灾害隐患点，去年就有过小规模滑坡。可是看着窗外瓢泼大雨，
艾草心里直打鼓。她来清水沟一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恶劣的天气。
独自一人前往危险区域，她确实不敢。下意识地，她掏出手机拨通了徐刚的电话。“徐医生，
你今天休息吗？能不能陪我去趟张奶奶家？我担心她家后山坡...”艾草的声音有些发抖。
电话那头传来徐刚沉稳的声音：“正好休息，我马上过来。你在村委会等我，别独自行动。
”不到二十分钟，徐刚就驱车赶到。他穿着一件深色防水外套，
衣领上别着一个小小的摄像头。“这是干什么？”艾草指着摄像头问。
徐刚笑了笑：“学了好久拍摄，帮你记录一下，都是好素材。你不是总愁账号没内容更新吗？
”艾草没有拒绝。她的抖音账号确实需要新鲜素材，而且记录抢险过程也有宣传意义。
两人冒着大雨向张奶奶家赶去。路上多处积水，徐刚小心翼翼地驾车避让着路上的落石。
“这雨太大了，我从来没见过清水沟下这么久的暴雨。”徐刚紧握方向盘，神情凝重。
艾草望着窗外模糊的风景，心里七上八下。雨刮器拼命摆动，却依然赶不上雨水覆盖的速度。
快到张奶奶家时，他们发现前方的路已经被泥石流淹没。徐刚果断停车：“不能再开车了，
我们步行过去。”两人穿上雨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前行。雨水顺着雨衣缝隙渗入，
艾草感到一阵寒意。还没到张奶奶家，就听到轰隆隆的异响。艾草脸色一变：“不好，
是山体滑动的声音！”他们加快脚步，终于赶到张奶奶家。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倒吸一口冷气——屋后的山坡已经开始松动，
浑浊的水流夹杂着石块和黄土不断冲刷而下，已经淹没了半个后院。“张奶奶！张奶奶！
”艾草大声呼喊，拍打着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
满头银发的张奶奶颤巍巍地站在门口：“艾书记啊，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您家后山要塌了，得快离开！”艾草急切地说。张奶奶却犹豫着：“等等，
我拿点东西...”说着就要往回走。艾草当机立断，抓起院墙边的一把锄头：“徐刚，
你先带奶奶到安全地方，我试着挖条沟分流！”“太危险了！”徐刚想要阻止，
但艾草已经冲向水流最急的地方。雨水模糊了视线，艾草奋力挥动锄头，
试图在泥水中开辟一条导流渠。但雨越下越大，水流越来越急，
夹杂的石块不断击打在她的雨靴上。徐刚一边搀扶着张奶奶向高处撤离，
一边用摄像头记录着这一切。镜头中的艾草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定。“艾书记，
别挖了！快过来！”徐刚焦急地喊道。就在此时，山坡传来不祥的撕裂声。
更大的泥石流开始涌动，碗口大的碎石随着泥水滚落。“房子不能要了！先救人！
”徐刚声嘶力竭地喊道。艾草扔下锄头，跑了过来，搀扶着张奶奶撤离。刚走出不远，
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土坡彻底塌方，半间屋子瞬间被泥石流吞没。
“我的家...我的家啊...”张奶奶瘫坐在地，老泪纵横。艾草和徐刚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