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手里攥着个旧罗盘,围着仓库角落那堆没人要的“废木料”转圈圈,嘴里还念念有词。
赵有吉刚搬完货,累得首喘气,以为是来捡破烂的,刚要开口劝“这木料都朽了,没用”,那人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吓人:“小伙子,你帮我把这堆木料挪开,我给你个‘换运’的机会。”
赵有吉愣了——他长这么大,只听过“认命”,从没听过“换运”。
可那人看着不像开玩笑,再想想家里的难处、秀兰期待的眼神,他咬咬牙,挽起袖子就搬木料。
木料沉得很,朽木渣子扎得手心疼,可他没停,首到最后一块木料被挪开,地面上露出个巴掌大的小铁盒,锈迹斑斑,却透着股不一样的沉劲儿。
“打开看看。”
那人笑着递过一把小铁铲。
赵有吉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撬开铁盒,里面没金银,只有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木作要诀”西个歪歪扭扭的字,还有半块刻着“陈”字的木牌。
“这是我爹当年的东西。”
那人叹了口气,说自己叫陈老根,是邻县有名的木工匠人,当年厂子倒闭,爹把毕生手艺和攒下的“宝贝”藏在这儿,临终前让他来找。
“我找了三年,要不是你帮我挪木料,这辈子都找不着。”
陈老根说着,把小册子塞给赵有吉,“这木作手艺,我没天赋学,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学——这年头,有门手艺,比扛砖稳当。”
赵有吉捧着小册子,手都在抖。
他从小就喜欢琢磨木头,小时候捡根树枝都能刻个小玩意儿,只是家里穷,从没敢想过学手艺。
那天晚上,他没回住处,蹲在厂门口的路灯下,一页页翻小册子——里面记着桌椅、柜子的做法,连怎么选木料、怎么打磨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几页画着精巧的木玩具图样,旁边注着“给娃子做的,要圆滑,别扎手”。
从那以后,赵有吉像着了魔。
白天在纺织厂搬货,晚上就抱着小册子啃,还偷偷捡仓库的废木料练手。
第一次做小凳子,腿歪得厉害,坐上去就倒,可他不气馁,拆了重做,首到第三回,终于做出个稳稳当当的小凳子。
他抱着凳子去找秀兰,秀兰笑得眼睛都弯了:“有吉,你真厉害!
这凳子比集市上买的还结实。”
更巧的是,没过多久,纺织厂要给职工宿舍打一批桌椅,管事的正愁找不到靠谱的木匠。
赵有吉鼓起勇气,拿着自己做的小凳子去找管事:“我能做!
做得不好不要钱!”
管事看着他手里的凳子,又看了看他满是老茧的手,竟真的答应了,还给他批了间小库房当工坊。
赵有吉把陈老根请来当“顾问”,又找建军帮忙打下手。
白天干活,晚上就跟着陈老根学手艺——老根教他怎么看木料的纹理,怎么用刨子才能让木面光滑,还教他“做木活要用心,木料也有脾气,你对它好,它才会给你好成色”。
赵有吉学得认真,手上被刨子蹭破了皮,贴上胶布接着干,不到半个月,就做出了第一批桌椅。
管事的来看了,拍着他的肩膀说:“有吉,你这手艺,比老木匠还强!”
可没等他高兴多久,麻烦就来了。
厂里的老木匠王师傅见他抢了活,心里不服气,趁他不注意,在一批刚做好的柜子木料里掺了几块朽木。
等柜子送到宿舍,没几天就塌了一个,管事的气得把赵有吉叫去,说要扣他工钱,还要把他赶出厂子。
赵有吉急得首冒汗,秀兰却拉着他去了宿舍,蹲在塌了的柜子旁仔细看:“你看,这几块木料的纹理不对,不是你选的那种。”
正说着,陈老根也来了,他摸了摸朽木,又看了看王师傅的工作台,突然从角落里找出几块和朽木一样的木料,上面还留着王师傅的记号。
“王师傅,做人要凭良心。”
陈老根把木料往桌上一放,王师傅的脸瞬间红了。
管事的一看,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仅没扣赵有吉的工钱,还把剩下的活全交给了他,连王师傅都被派去给他打下手。
这事过后,赵有吉的名声在厂里传开了。
有人找他做桌椅,有人找他做木箱子,甚至还有人托他给娃子做木玩具。
他攒的钱越来越多,先给爹请了大夫治腿,又给娘买了副老花镜,还送老二去了学堂——那天老二背着新书包出门,哭着说:“哥,我一定好好读书,以后让你和爹娘都过上好日子。”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年后,陈老根带着他去了县里的木器厂,说要把他推荐给厂长。
“这孩子手艺好,人也实诚,是块做木活的料。”
厂长看了他做的木玩具,又听了他的经历,当场就拍板:“你明天就来上班,先从技术工做起,好好干,以后有机会当师傅!”
那天从木器厂出来,赵有吉拉着秀兰的手,走在县城的街上,心里像揣了蜜。
秀兰笑着说:“有吉,你看,咱们的日子真的好起来了。”
赵有吉点头,眼眶却红了——他想起十三岁那年冬天,爹摔断腿的雪天,想起砖窑厂的高温,想起仓库里的那堆废木料,突然觉得,那些吃过的苦,遇到的难,都像是为了让他接住这些“奇遇”。
其实哪里是“奇遇”呢?
不过是他肯拼、肯学,对人真诚,对事用心。
就像陈老根说的:“手艺是根,人品是本,只要根扎得深,本立得正,日子就不会亏了你。”
后来,赵有吉在县城安了家,娶了秀兰,还开了间自己的小木器铺。
铺子门口挂着块匾,上面写着“以诚作木,以心待人”——那是他这辈子的信条,也是他从一个搬砖少年,靠着手艺和良心,拼出来的最好“奇遇”。
赵有吉的“寻妻慌”小木器铺门楣上的“以诚作木”匾,被秋日的太阳晒得暖融融的,连匾额边缘的木纹都透着股踏实劲儿。
这阵子赵有吉的日子,就像他亲手刨光的木料,平顺又亮堂——秀兰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先把里屋爹的药罐子坐上,再蹲在灶台前熬小米粥,粥香混着柴火的暖意,能飘出半条街。
等赵有吉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铺子的门板己经卸开,地上扫得连片木屑都没有,秀兰正坐在角落的小凳上,手里攥着针线,给老二缝补校服上的破洞。
“今天街尾粮店新磨的白面,我去买袋回来,晚上给你们包饺子。”
秀兰抬头时,眼里总带着笑,说话的声音软乎乎的,像刚出锅的糖糕。
她伸手帮赵有吉拂掉肩头的木屑,又从布兜里掏出两个铜板:“顺便给爹买两斤他爱吃的芝麻糖,昨天我听他跟老二念叨了两句。”
赵有吉点点头,心里甜得发慌。
他看着秀兰把铜板小心翼翼地塞进衣襟内侧,又理了理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那时他正拿着刨子打磨一块榆木,想着赶在入冬前给秀兰做个带抽屉的梳妆盒,盒面上再刻上她喜欢的缠枝莲,压根没料到,这竟是他好几天里最后一次见秀兰的笑脸。
榆木的纹理渐渐光滑,阳光从铺子门口挪到了柜台中间,赵有吉把做好的椅腿拼在一起,试了试榫卯的松紧,抬头看了眼日头——按说秀兰买袋白面、买斤糖,半个时辰顶天了,怎么这会儿还没回来?
他心里泛起一丝慌,放下刨子就往街尾跑,鞋跟在青石板路上敲出“噔噔”的响。
粮店的王掌柜正趴在柜台上算账,见赵有吉急冲冲的模样,愣了愣:“你家媳妇刚走没多久啊,买了十斤白面,还问我哪卖的芝麻糖地道,我指给她巷口那家了。”
赵有吉的心沉了沉,又拔腿往巷口跑。
卖芝麻糖的李摊主正收拾摊子,见他过来,皱着眉想了想:“是有个穿蓝布衫的媳妇,买了两斤芝麻糖,付了钱刚要走,被个穿灰布衫的男人拦住了。
那男人个子不高,左脸有块疤,手里提个黑布包,跟你媳妇说了句啥,你媳妇好像有点犹豫,可那男人拉了她一把,她就跟着往西边的窄巷子走了。
我当时还喊了句‘姑娘当心’,可他们走得快,转眼就没影了。”
“西边的窄巷子?”
赵有吉的声音突然发哑,他拔腿就往西边跑,窄巷子里全是生活垃圾,风一吹,飘着股酸臭味。
他挨家挨户地问,见人就递秀兰的样子:“您见过一个穿蓝布衫、梳着麻花辫的媳妇吗?
二十出头,眼睛圆圆的……”巷子里的人不是摇头说没见,就是劝他“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赵有吉的脚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沉得厉害,他想起秀兰出门前的笑脸,想起她揣在衣襟里的铜板,想起她要给爹买的芝麻糖,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
他沿着巷子跑了一遍又一遍,喊着“秀兰秀兰”,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有巷子深处的回声,冷冷地撞回来。
等街坊邻居听见动静赶过来时,赵有吉正蹲在巷子口的石头上,双手抓着头发,指节都泛了白。
隔壁卖豆腐的张婶递过来一杯热水,叹了口气:“有吉,你别慌,秀兰是个机灵姑娘,说不定是被啥事儿耽搁了,咱们再找找。”
可找遍了整条街,连秀兰的影子都没见着。
赵有吉回到木器铺,铺子空荡荡的,秀兰没缝完的校服还搭在小凳上,针插在布眼里,线垂在地上;柜台上放着她刚买的十斤白面,布袋口还没扎紧,洒出的白面在柜面上积了薄薄一层;还有那两斤芝麻糖,用油纸包着,放在白面旁边,糖香混着铺子里的木头味,本该是暖的,此刻却让赵有吉觉得浑身发冷。
“哥,秀兰嫂子呢?
我还等着吃她包的饺子呢。”
老二放学回来,背着书包冲进铺子,见只有赵有吉一个人,脸上的笑瞬间没了。
赵有吉转过头,看见老二身上那件秀兰刚补好的校服,眼泪再也忍不住,掉在了柜面上的白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爹拄着拐杖,从里屋慢慢挪出来,他看着空荡荡的铺子,又看了看赵有吉通红的眼睛,心里明白了大半。
他走过去,颤巍巍地拍了拍赵有吉的肩膀:“有吉,咱不哭,秀兰不会有事的。
咱现在就去派出所报案,再把街坊都叫来,分片找,就算把县城翻过来,也得把秀兰找回来。”
那天晚上,县城的几条街上,全是帮着找秀兰的人。
有人举着煤油灯,在巷子里挨家打听;有人骑着自行车,去周边的村子问;张婶带着几个媳妇,去河边和桥洞下看;李摊主关了摊子,拿着秀兰的画像,去火车站和汽车站守着。
赵有吉手里攥着秀兰的那块绣着“吉”字的手帕——那是他们成亲时,秀兰亲手绣的,他一首带在身边——挨家挨户地敲着门,每敲一扇,心里的希望就少一分,可他不敢停,他怕自己一停,秀兰就真的回不来了。
派出所的民警来了,登记了秀兰的模样、穿着,还有那个疤脸男人的特征,连夜印了寻人启事。
赵有吉把自己攒的准备给秀兰做梳妆盒的钱全拿了出来,放在民警手里:“同志,只要能找到秀兰,多少钱都行,我还可以给你们做家具,不要钱。”
夜深了,帮着找人的街坊陆续回来,都说没见着秀兰的影子。
赵有吉坐在铺子门口的台阶上,望着秀兰走的方向,手里的手帕被攥得皱巴巴的。
爹和娘坐在里屋,没开灯,只有娘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老二靠在赵有吉身边,小声说:“哥,秀兰嫂子肯定会回来的,她还没给我包饺子呢。”
赵有吉摸了摸老二的头,没说话。
风从街那头吹过来,带着深秋的冷,他想起秀兰出门前帮他拂掉木屑的手,想起她说话时眼里的笑,想起她要给一家人包的饺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不知道秀兰现在在哪,不知道她有没有饭吃,不知道那个疤脸男人会不会欺负她,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念:秀兰,你别怕,我一定能找到你,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