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展开。病房内,
各种仪器规律地发出低鸣,中间躺着的那个人——他的父亲林国栋,身上插满了管子,
像一艘搁浅的巨轮,沉默而脆弱。三天前的那通电话来得猝不及防。父亲在研究所突然晕倒,
初步诊断是脑出血。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能否醒来,还要看接下来七十二小时。
七十二小时。林默在心里默数,还剩下最后七小时十四分钟。
他几乎认不出玻璃那端的人是父亲。那个总是挺直脊背,说话掷地有声,
眼神锐利如鹰的林教授,此刻却面色灰白地躺在病床上,每一次呼吸都依赖机器的辅助。
林默从未想过父亲也会如此不堪一击,就像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三十岁这年,
重新站在这个他发誓再也不回的城市。“默默?”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林默转身,
看见母亲提着一个保温桶站在不远处。三年不见,她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但笑容依然温柔。
“妈。”他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东西,“不是说了我订了医院食堂的餐吗?
不用这么麻烦天天送。”“食堂的菜哪有营养?你爸醒了要是知道我也让你吃食堂,
非得念叨我。”母亲习惯性地说着,然后突然顿住,眼神黯淡了一瞬。
两人并肩站在玻璃窗前,沉默地看着里面的人。
这种沉默对林默而言再熟悉不过——那是他成长过程中最主要的背景音。
林国栋是著名的材料学教授,严谨、理性、惜字如金。而林默,
偏偏在那个不允许要第二个孩子的年代,是个先天性听力障碍者。四岁前,
他的世界是一片模糊的寂静。直到做了人工耳蜗手术,
声音才以一种机械而扭曲的方式进入他的生活。
他记得第一次听见父亲的声音时的恐惧——那种低沉而毫无温度的声调,让他吓得大哭。
而父亲只是皱了皱眉,转身离开了房间。此后多年,他们的交流简洁得像电报。父亲问他答,
从不多说一个字。有时候林默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听觉系统过滤掉了父亲话语中的温度,
否则为什么每次对话都让他感觉像在冰窖里。“你爸昨晚情况怎么样?”母亲打破沉默。
“稳定。护士说半夜有点发烧,但很快控制住了。”林默回答,眼睛仍盯着病房内。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你去休息会儿吧,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了。”林默摇摇头。
他不敢离开,害怕就在他离开的几分钟里,会发生什么。这种恐惧毫无逻辑,
却紧紧攫住他的心脏。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出版社编辑周倩的电话。
林默走到走廊尽头接起。“默默,你父亲怎么样了?”周倩的声音透着关切。“还没醒。
”林默简短地回答。“别太担心,会好的。”周倩顿了顿,“那边催我问一下,
《寂静的回响》修订稿这周末能交吗?印刷厂都排好期了。”林默揉了揉眉心。
他几乎忘了这本书的事。那是一本关于听觉障碍者感知世界的散文集,
是他花了三年心血写就的作品。出版社很满意,只要求他再做一些细节修订。“应该可以。
”他说,“我带着笔记本,有空就改。”“好,但你也要注意休息。”周倩犹豫了一下,
“书封设计稿发你了,主编建议书名用更‘有力’的字体,你觉得呢?
”林默瞥了一眼重症监护室的方向:“这些你决定吧,我相信你的审美。”挂断电话,
他回到窗前。母亲已经进去坐在父亲床边,正用棉签蘸水湿润父亲的嘴唇。她低着头,
轻声说着什么。林默听不见,但能从口型判断出,母亲在说“儿子回来了”。
父亲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林默屏住呼吸,但那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次发烧。温度计显示39.5度,他躺在床上,浑身发抖。
母亲出差了,家里只有父亲。那个总是埋首书堆的男人罕见地坐在他床边,
用冰毛巾敷他的额头,每半小时换一次。整晚,父亲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但也没有离开半步。那是林默记忆中极少数的、感受到父爱的时刻。
虽然父亲的表情依旧严肃,动作依旧生硬。“你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林默转身,看见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看起来五十多岁,
戴着金丝眼镜,胸牌上写着“神经外科主任医师 陈志远”。“陈医生。”林默认得他,
是父亲的主治医师。“我刚查过房,你父亲的生命体征很平稳。”陈医生说,
“你守了三天了,回去洗个澡睡一觉,他不会因为你不在就偷偷溜走的。
”林默勉强笑了笑:“我知道。只是...”“只是做不到?”陈医生理解地点点头,
“你和你爸很像。”林默惊讶地抬起头。很少有人这么说。他长得更像母亲,
性格也截然不同。“林教授来我们医院做讲座时,我见过几次。”陈医生解释道,
“你们有一样的眼神,固执,专注,认准一件事就绝不回头。”林默不知该如何回应。
在他心中,自己和父亲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选择以写作为生,
本身就是对父亲期望的一种背叛——林国栋一直希望他学理工科。“他什么时候能醒?
”林默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陈医生推了推眼镜:“大脑是很神秘的器官。手术很成功,
出血点都清除了,但醒来时间因人而异。可能今天,可能下周,也可能...”他没有说完,
但林默明白那个省略号意味着什么。“不过你父亲的身体底子好,平时又没有慢性病,
醒来的几率很大。”陈医生补充道,“给他点时间,也给你们一点时间。”“我们?
”林默不解。陈医生笑了笑:“父子之间,总有些话需要在这种时候才能说出口,不是吗?
”林默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要与父亲进行什么深入对话。
他们之间的交流模式二十多年来从未改变,怎么可能因为一场病就发生变化?陈医生离开后,
林默在走廊长椅上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寂静的回响》的书稿展现在屏幕上,
他心不在焉地滚动页面。
这本书某种程度上是他与父亲关系的隐喻——一个试图在寂静中寻找回响的故事。
父亲从未读过它,林默甚至没有告诉他出版的事。
他们之间早已形成一种默契:不过问彼此的事业,不踏入对方的世界。
光标停在第一章的开头:“我四岁前的世界是无声的,但却不寂静。
声音以另一种形式存在——震动的频率,空气的流动,
物体碰撞带来的触感...”林默回想起那些年的感觉。确实,他听不见,
但对世界的感知却异常敏锐。他能通过地板的振动知道有人走近,
能通过触摸钢琴表面感受音符的跳跃,能通过观察说话者的面部肌肉运动理解语言。手术后,
真实的声音反而让他困惑了很久。机械电子耳蜗传达的声音缺乏层次感和方向感,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吵闹而混乱。他花了整整一年时间,
才学会从噪音中分辨出有意义的信号。父亲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林默努力回忆。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很忙,早出晚归,周末也待在实验室。语言康复训练全是母亲陪伴的。
父亲唯一参与的是每周一次的音调练习——因为母亲说她的普通话不够标准,怕带偏了他。
每个周日晚上,父亲会放下工作,坐在他对面,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声调念词语卡片。“苹果。
”“书包。”“汽车。”林默跟着重复,努力模仿那种冷漠的发音方式。没有任何鼓励,
也没有批评,就像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为什么此刻会想起这些?林默问自己。
他摇摇头,试图把注意力放回书稿上。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短信:“默默,我是小雨,
听说林伯伯病了,严重吗?需要我帮忙吗?”发信人是他青梅竹马的朋友夏雨。
他们曾经无比亲密,直到林默离开这座城市。三年间,他们几乎断了联系。林默犹豫了一下,
回复:“脑出血,术后还没醒。谢谢关心。”几乎立刻,电话打了过来。“默默?
”夏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有活力,“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现在在医院附近,方便上来吗?
”半小时后,夏雨出现在走廊尽头。她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利落的短发,明亮的眼睛,
走路带风。“你怎么瘦成这样?”这是她的第一句话,紧接着是一个用力的拥抱。
林默有些不自在地接受这个拥抱。多年不见,他几乎忘了夏雨这种毫不掩饰的关心方式。
“我没事。”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爸住院了?”“我妈和你妈昨天买菜遇上了。
”夏雨说着,探头看向重症监护室,“林伯伯怎么样?”“还在昏迷中。
”夏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拍了拍林默的背:“会好的。林伯伯那么坚强的人。
”两人坐在长椅上,一时无话。少年时期,他们曾是无话不谈的伙伴,分享所有秘密。
夏雨是极少数知道林默与父亲关系紧张的人,甚至亲眼见证过几次他们的冲突。
最严重的那次是在林默高考填志愿那天。他拒绝了父亲建议的物理专业,执意要读文学。
父亲当场摔了他最喜欢的水晶镇纸——那是母亲送的生日礼物。
“你知道在这个社会生存有多难吗?”父亲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绪,是愤怒,
“尤其是你,比别人更需要稳定和安全!”那句“尤其是你”像一把刀,
刺穿了林默所有的防线。他明白父亲的意思——一个听力障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