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渗透每一次呼吸,带着胸腔深处隐约而熟悉的钝痛。耿月禾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视线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那片过分灿烂的初夏阳光。光斑在惨白的墙壁上跳跃,晃得人眼花。窗外那棵老槐树绿得浓郁,蝉鸣声断断续续,遥远得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十九岁,大一。一场起初被忽视的咳嗽和低烧,最终将她钉在了这个名为“罕见血液病”的冰冷标签下。希望如同指缝间漏下的细沙,在无休止的化疗和日益沉重的身体里迅速流失。父母日夜守在床边,曾经温润的眉眼被焦虑和疲惫刻下深痕,鬓角的白霜蔓延得触目惊心。他们握着她的手,声音里的强装镇定掩不住深处的颤抖:“禾禾,会好的,坚持住。”
那声音里的绝望,比身体的疼痛更清晰地刺痛着她。
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仿佛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已耗尽。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浮沉。清醒时,看着父母迅速苍老的容颜,巨大的愧疚和不甘几乎将她淹没——她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自己的人生。
然而,在某个异常清醒的瞬间,一个念头带着奇异的、近乎冷酷的平静浮现:还好……爸妈才四十出头。他们还有时间,还有可能……再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一个能代替她承欢膝下、好好活下去的孩子。这个想法,像黑暗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冰冷浮木,让她在绝望中滋生出一种近乎残忍的释然。
“爸……妈……”她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禾禾!”母亲立刻俯身,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手背。
“别……太难过了……”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眼神带着恳求,“你们……要好好的……再……”剧烈的咳嗽中断了未尽的话语,意识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
最后感知到的,是心电监护仪刺耳的悲鸣,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隔世的回响,渐渐远去,最终归于一片绝对的、沉重的寂静。
……
漫长的黑暗与令人窒息的挤压感之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强行刺破混沌。紧接着是巨大的声响、冰冷的触感,一股力量迫使她张开口,吸入第一口带着浓厚血腥气和尘埃味的空气。
“哇——!”
响亮的婴儿啼哭,是她对这个陌生世界发出的第一个信号。
“生了!生了!是个姐儿!”一个粗粝却带着喜气的陌生妇人声音响起。
耿月禾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光影晃动。湿漉漉、黏糊糊的身体被一双粗糙但温暖的大手包裹进柔软的布巾里。刺骨的寒意稍稍消退。
“快抱给我看看!”一个虚弱却急切的女声传来。
她被小心地递到一个温暖的怀抱。视线渐渐聚焦,一张苍白汗湿却盈满温柔笑意的年轻妇人的脸映入眼帘——母亲?完全陌生的认知冲击着她。妇人用脸颊蹭着她的小脸,声音哽咽却带着无限的满足:“我的儿……娘的月禾儿……”
月禾?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耿月禾?是她?难道……
一个穿着深青色棉布袍子、面容敦厚、带着书卷气的男子凑近,初为人父的惊喜和一丝无措写在脸上:“好,好!母女平安就好!月禾……耿月禾……就叫耿月禾!”他温暖而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小手。
婴儿耿月禾彻底怔住了。饥饿和不适让她本能地再次啼哭,但那哭声里,包裹着一个十九岁灵魂巨大的震惊与一种近乎荒谬的认命感。没死成……或者说,换了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在一个婴儿的身体里,在一个名叫耿月禾的婴孩身上,重新开始了?这陈旧的衣着,这古拙的房间……历史的尘埃感扑面而来。
……
最初的岁月在混沌与清醒的拉锯中流逝。婴儿的本能支配着大部分时间:沉睡、吃奶、啼哭。但属于前世耿月禾的意识,像一颗沉入水底的种子,在小小的躯壳里缓慢而顽强地苏醒。
她冷静地观察,拼凑着环境。
京城。大清康熙年间,具体年份待定。父亲耿德金,内务府正七品司库,一个品阶低微、掌管皇家仓库账目的小官。他们是包衣旗人,隶属雍亲王胤禛的属人。
包衣。这两个字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认知里。前世看过的清穿小说并非全然无用,让她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类似世代的奴籍,生死荣辱系于主家一念。虽比普通***地位略高,但本质仍是依附的藤蔓。
唯一值得庆幸的温暖,是家庭。父亲耿德金,如前世父亲一般,老实本分,勤勉尽责。俸禄微薄,官位不高,却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对妻儿倾尽所有。母亲刘氏,温婉坚韧,操持着这个清贫却整洁的家。
耿家有三子二女。月禾是幺女,上头有三个哥哥:成松、成柏、成枫。嫂子们出身相近,性情和顺,妯娌相处还算融洽。姐姐月溪,长她十二岁,在月禾三岁多时,风风光光嫁给了城西一位同样在王府当差的包衣管领之子。为了那份体面的嫁妆,耿家几乎倾尽家底,还欠了些许外债,本就清贫的日子更显拮据。
作为最小的女儿,又生得玉雪可爱,耿月禾自然得到了家人更多的疼爱。但这疼爱带着分寸。耿家家风严谨,父母对子女的教养从不松懈。哥哥们被教导勤勉上进、安分守己;姐姐月溪出嫁前,也被母亲严格训练女红、持家与规矩。
月禾的待遇稍宽松些,但骄纵是绝不允许的。五岁学针线,七岁认字,力所能及的家务也要分担。在这个时代、这个阶层,耿家父母已竭尽全力给了孩子们安稳与教养。
月禾谨慎地扮演着一个“聪慧但不出格”的古代小女孩。学东西快,针线活利落,认字也快,常得母亲“伶俐”的夸赞。更多时候,她沉默地观察:父亲天不亮出门点卯的疲惫身影;母亲灯下缝补、算计月例银子的愁容;兄嫂带回的王府琐碎消息——哪位主子赏罚,哪位管事过寿需凑份子。
清贫像一层无形的纱,笼罩着这个和睦的家。餐桌上少见荤腥,衣物浆洗得发白。姐姐月溪那份耗尽家底的嫁妆,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也预示着月禾自己未来婚嫁的窘迫可能。
月禾心中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前世独女的娇宠恍如隔世,这一世拥有更多家人,感受着另一种质朴的温暖,却也清醒地认知着属于这个时代、这个身份的卑微与局限。她感激耿德金和刘氏,他们是难得的好父母。兄嫂的憨厚温顺也让她感到安全。但灵魂深处,那个来自现代的旁观者始终保持着冷静的疏离。她无比清晰地知道:一个包衣之女,她的未来,从不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
……
康熙四十二年,夏。
十四岁的耿月禾坐在自己小屋的窗边。夏日的午后闷热无风,院角老槐树的叶子都蔫蔫的。她手里是一件缝补过半的夏衫,是母亲的。窗台上那面磨得有些模糊的铜镜,映出她半张脸。
镜中的少女身量初成,穿着半旧的藕荷色细布衫子,身形纤细。一张鹅蛋脸,肤色是健康的莹白,鼻梁挺秀,唇色天然红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乌黑清亮,眼尾天然带着一丝微扬的弧度,本该是妩媚的,却因眼底那份沉静与审慎,冲淡了柔媚,添了几分疏离的清冷。乌发梳着简单的两把头,簪着一根素银簪子——这还是及笄时母亲咬牙置办的唯一像样首饰。
十四岁的耿月禾,容貌确实出挑。不是浓烈张扬的美,而是清丽婉约,如含苞待放的夏荷,干净,柔韧,自有一种沉静的气韵。耿刘氏对此是既骄傲又隐忧的。女儿大了,生得这般模样,在京城,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包衣之家,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月禾放下针线,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铜镜边缘。镜中的眉眼,依稀还有几分前世的轮廓,但气质早已天翻地覆。前世的清澈娇憨被一种深沉的静默取代,里面沉淀着对未来的了然、对这个时代规则的认知带来的谨慎,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将自己隐于无形的自保意识。
她早已确认了自己的处境:康熙朝,父亲隶属雍亲王胤禛的包衣佐领。这意味着她的婚配命运,完全掌控在她的属主胤禛,或者说,他府邸的女主人乌拉那拉福晋的手中。历史上那位长寿的纯懿皇贵妃耿氏……月禾的心湖微微漾起一丝涟漪,随即归于更深的平静。是她吗?或许是。但这认知带来的并非雀跃,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紫禁城,王府后宅,那些史书与小说描绘的惊涛骇浪……她一个前世只活到十九岁、连社会都未真正踏入的灵魂,要如何自处?
答案早已在心中:活下去。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在可能的范围内,活得长久些,自在些。那位未来的雍正帝?她心中只有深深的敬畏与疏离,绝无半分妄念。他不是“老板”,更像一个需要保持绝对距离、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存在。她只想做他庞大棋盘上最不起眼、最容易被遗忘的那颗棋子。
窗外的蝉鸣聒噪。月禾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针线。细密的针脚是她在这个世界习得的生存之道——用规律的动作平复心绪,用专注的劳作对抗未知。
“笃笃笃——”
院门外传来略显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是父亲耿德金带着明显紧张和恭敬的回应:“来了来了!贵客稍等!”
月禾的手稳稳地捏着针,指尖没有丝毫颤抖。她只是动作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房门的方向。心底那根绷了许久的弦,终于被拨动了。
门外,除了父亲,是几个陌生的、带着天然优越感的女声。一个略显老成,语气沉稳中透着不容置疑:“耿德金是吧?我们是雍亲王府福晋院子里的。奉福晋之命,来看看你家适龄的女儿。”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点审视的笑意:“听说你家小女儿模样儿周正?福晋身边正缺个伶俐人伺候,若合眼缘,也是她的福分。”
“哐当!”一声脆响从堂屋传来,像是碗碟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母亲压抑的短促抽气。
耿月禾静静地坐在窗边,指间的针尖在阳光下闪着一点冷光。她甚至没有起身去门缝偷听。该来的,终究是来了。比她预想的,似乎还晚了些。十四年的平静,像一层薄薄的窗纸,在这一刻,被命运的手指,轻轻戳破。
铜镜里映出少女沉静无波的脸,只有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深不见底,仿佛幽深的寒潭。她缓缓低下头,继续缝补手中的夏衫,针尖穿过布料,带起一丝细微的摩擦声,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一滴鲜红的血珠,无声地在她白皙的指尖洇开,像一枚小小的、命运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