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无情道飞升那日,天道降下最后一道问心劫。“可曾后悔?
”我望着脚下为我道骨化作枯骨的师尊,轻笑:“不悔。”霞光接引中,
却听见他嘶哑泣声:“可我悔了…”再睁眼,我重回拜师那日。
少年师尊执剑相问:“可愿入我门下,斩情证道?”这次我弯起唇角:“不愿。
”身后忽然传来他手中剑碎的清响——九天之上,劫云翻涌,雷光寂灭,
最后一道心魔劫悬而未落,化作天道无情诘问,响彻神魂。“凌霄,尔修行千载,斩尽尘缘,
以无情入道,至此飞升临界……可曾后悔?”声音恢弘,漠然如冰。我垂眸,
视线穿透层层仙云,落在那座孤寂冰冷的绝情峰巅。一道人影枯坐,白衣染尘,
早已不复昔日仙姿风华。他低垂着头,银发披散,***的脊背处,
森然白骨刺目——那是被生生剖取的道骨留下的永恒创口,深可见骨,
仙元正从那破碎的躯壳里一丝丝溃散。是我的道骨,成就他昔日威名,亦铸就我今日仙途。
更是他,亲手将我推上这条剔骨剜心、断绝七情的绝路。风卷起他霜雪般的发丝,
露出半张凹陷枯槁的脸,曾是清绝寰宇的容颜,如今只剩一具被愧疚与道伤蚕食殆空的躯壳。
气息微弱,离彻底道消魂散,只差一线。我望着他,
望着这为我证道之路铺就最后一块垫脚石的师尊,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
“不悔。”二字清晰,斩钉截铁,无波无澜。九天霞光骤然炽盛,仙乐缥缈,
接引金桥自云端垂下,落于我足下。磅礴精纯的仙灵之气涌入四肢百骸,洗涤凡尘,
铸就仙躯。飞升,就在此刻。就在我即将踏碎虚空,
步入那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永恒仙域之时,一声极微弱、极嘶哑,
几乎被仙乐与风声碾碎的泣鸣,挣扎着从下方传来。破碎得不成调子,
裹挟着血沫和彻底崩溃的绝望。“……可我悔了……”“阿霄……我…悔了啊……”那声音,
竟出自那具我以为早已魂飞魄散的枯骨。我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踏出的半步悬于金桥之上。
并未回头,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旋即被万载修来的无情道心彻底抹平。霞光吞没视野。……意识在温暖的黑暗中沉浮,
仿佛只是刹那,又好似过了万载千秋。耳边喧嚣骤起,
嘈杂的人声、羡慕的惊叹、灵禽的清鸣……交织成一片熟悉的、令人恍惚的热闹。强光刺目。
我猛地睁开眼。古拙的测灵石碑矗立前方,闪烁着代表单系天灵根的耀眼青芒。
周围是攒动的人头,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写满敬畏与向往。高台之上,
数位仙风道骨的大能端坐,目光灼灼,尽数落在我身上。这是……青云仙宗,
百年一度的收徒大典?我低头,看见自己一双稚嫩白皙、尚未沾染任何风霜与血迹的手。
体内灵力微弱,却纯净蓬勃,那截后来被剖出、用以弥补他人道基的先天道骨,
正完好地生长在脊梁之中,温润地散发着独特道韵。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命运最初转折的那一天?“小姑娘,”高台上,一位面容慈和的长老开口,声音洪亮,
“你乃万中无一的先天道体,天资绝世,可愿入我天衍峰,承老夫衣钵?”“哼,
牛鼻子别误人子弟!小娃儿,你根骨清奇,合该来我神剑峰,以剑问道,方不负这天赐资质!
”另一虬髯大汉声如洪钟。各方争夺之声渐起。我却恍若未闻,目光穿越众人,
直直投向高台最边缘、一直沉默不语的那抹孤寒身影。雪衣墨发,身姿挺拔,
眉目清冷如远山积雪,隔绝了所有尘世喧嚣。正是少年时的师尊——离珩仙君。彼时的他,
已是名动天下的无情道天才,冷寂寡言,威势初成。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他抬眸,
目光如两道冰刃,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冷漠,审视,不含半分情绪。
补道基裂痕时那毫不犹豫贯穿我脊背的一剑、还有他得到道骨后那句“此乃你证道必经之痛,
勿怨”……无情道。斩情证道。我为他带来的“必经之痛”,何止那一剑。高台上,
离珩终于起身。他一动,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汇聚于他一身。他一步步走下高台,
走向我,周身散发的寒意让沿途弟子不由自主地屏息退让。最终,他停在我面前三尺之处,
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中,
似乎因我的先天道体而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波澜,那是见到最适合传承自身道统的璞玉的光芒。
他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碎,不带丝毫人间温度,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弦上,
也重重砸在我前世今生的记忆里:“汝可愿入我绝情峰一脉,承吾道统,斩情绝欲,
证无上大道?”和前世一模一样的问话。前世,我便是被他这般风姿与强大所慑,
又懵懂于“斩情证道”的真正含义,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激动万分地跪下,
大声答了“弟子愿意”!从此,万劫不复。此刻,万千目光聚焦于此。所有人都认为,
这绝世天才少女,定会如获至宝般,迫不及待地拜入这位最强的仙君门下。
高台上的长老们面露惋惜,却似乎早已料到如此,无人觉得我会拒绝。离珩看着我,
静待那个预料中的答案。他甚至已微微抬起了手,准备受我叩拜。在绝对的寂静里,
我缓缓抬起脸。迎着他冰冷探究的视线,我唇角一点点弯起,
勾勒出一个极致明媚、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疏离与破碎感的笑容。清晰的声音不大,
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落针可闻的广场上空:“不愿。”两个字,轻飘飘的,
却仿佛抽干了周遭所有的空气。众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惊愕、不解、难以置信。
离珩那双向来淡漠如冰湖的眼眸,骤然缩紧。
清晰的错愕与一丝极淡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猝然掠过其眼底。然而,
比他那细微波动更先传来的——是“铮——咔嚓!”一声极其清晰、裂玉碎冰般的清响,
突兀地自身后传来。那是灵剑崩裂之音!我没有回头。心中却似有一道冰冷的闪电划过,
照彻前尘。那是他本命交修的佩剑——“尘绝”,无情道心的象征。前世,直至我飞升前,
此剑始终完好无损,光寒九州。而今,在我吐出“不愿”二字的刹那……它,碎了。
那声剑碎的清响,如同冰层乍裂,清脆又刺耳,瞬间割破了广场上凝滞的空气。万千目光,
原本死死胶着在我和离珩身上,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响猛地拽开,
齐刷刷射向声音来源——离珩仙君的腰间。那里,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素白,
此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一丝极微弱、却凛冽至极的剑气逸散出来,
旋即又死寂下去,仿佛某种支撑其存在的核心骤然崩塌。死寂。
比方才我吐出“不愿”二字时,更彻底、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高台上,
那位最先开口招揽我的慈和长老,手中的拂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只张着嘴,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旁边的虬髯大汉猛地站起身,
宽大的座椅被他带得向后刮出刺耳的噪音,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写满了惊骇与无法理解。
“尘…尘绝剑?!”有人失声喃喃,声音发颤,
像是看到了什么绝对不该发生的、打败认知的景象。“离珩仙君的本命剑……碎了?
”“因为……因为她不肯拜师?”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悄然蔓延,
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极致的震惊和荒谬感。他们看看那柄濒临破碎的剑,又看看我,
最后目光落回离珩仙君那张已然失却所有血色的脸上。离珩站在那里,
仿佛化作了另一尊石碑,比那测灵石碑更加冰冷僵硬。他所有的淡漠,所有的孤高,
在那一声碎响中出现了细微却致命的裂痕。他的视线甚至没有从我的脸上完全移开,
但瞳孔深处的冰原已然崩塌,某种剧烈的、无法置信的震动在那片废墟之下疯狂涌动。
他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下颌线绷紧如弦,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蜷起,
泄露出一丝几乎要破体而出的震荡。他或许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何一把剑,
会因一个未曾入门的小修士的拒绝,而发出如此悲鸣。我收回了目光。
心中那片刚刚被剑鸣搅动的冰湖,已瞬间恢复死寂,再无波澜。转身,
衣袂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不再看身后那一片狼藉的惊愕与那把破碎的剑。
我朝着那位最早向我伸出橄榄枝的慈和长老,天衍峰的方向,微微躬身一礼。声音平稳,
清晰,足以让在场每一个尚在震惊中的人听清:“弟子凌霄,愿入天衍峰,求长老收录。
”天衍峰长老一个激灵,仿佛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脸上的惊愕尚未褪去,
却又迅速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狂喜的错愕所取代。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拂尘,
连声道:“好!好!好!天佑我天衍峰!孩子,快起来!从今日起,
你便是我清虚的关门弟子!”他生怕我反悔,或是再有什么变故,
一道柔和的灵力立刻托住我,将我引向高台之上,护在他身侧。其余几位长老面露极度惋惜,
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目光瞥及台下依旧僵立的离珩和他腰间那柄裂剑,
终究化为了无声的叹息和更深重的困惑。流程继续。但所有人的心思,
显然都已不在那些后续测试资质的弟子身上。
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飘向高台一侧——清虚道人如获至宝般护着那个青衫少女,
以及广场中央,那个久久未曾动弹的雪衣仙君。离珩依旧站在原地。喧嚣的人声,
测试灵光的闪烁,似乎都与他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他微微低着头,
视线落在自己腰间那柄裂剑之上。无人敢靠近他周身三丈。许久,他缓缓抬起手,
指尖极轻地触上那冰冷的、布满裂痕的剑鞘。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触到的一刹那。
“咔嚓……”又一声极细微的碎裂声。一道新的裂痕,悄然蔓延开来。他的手指顿在半空,
指尖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终于,他抬起头。目光穿越涌动的人群,
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高台上那个正在聆听清虚道人温和嘱咐的青色身影。那目光里,
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审视,而是掺杂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晦暗难明的东西。
像是审视一件彻底脱离掌控、甚至反过来噬主的兵器,又像是透过她,
在看某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轰然崩塌的预兆。我感受到了那道目光,如有实质,
冰冷且沉滞。但我没有回头。清风拂过广场,带来远处山花的浅淡香气,吹动我额前的碎发。
这一世,这条崭新的路上,不会再有无情道,不会有绝情峰,更不会有……他。
我微微仰起脸,感受着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温暖。与他,与那柄破碎的尘绝剑,
与那声嘶哑的“我悔了”……再无瓜葛。本该如此。离珩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在广场边缘,只留下原地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剑意,
以及关于仙君本命灵剑莫名碎裂的、足以震动整个宗门的骇人传闻。清虚道人拍了拍我的肩,
语气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凌霄,莫管他人,今日起,天衍峰便是你的家。
”我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唇角弯起一个浅淡却真实的弧度。“是,师尊。
”天衍峰与绝情峰,一南一北,宛如暖春与严冬的对望。清虚道人待我极好,
是那种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碎了什么似的呵护。天衍峰功法中正平和,
讲究道法自然,引气入体时,灵气如暖流温养经脉,而非前世那般冰冷决绝,
需斩断一切感知方能契合。我进展极快。先天道体宛若未经雕琢的仙玉,任何法诀到了手中,
稍加运转便豁然贯通。不过半月,已抵旁人数年苦功。清虚道人每每查看我的进境,
总是抚须惊叹,眼中有掩不住的欣慰,偶尔,也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
他大约听闻了当日广场上的细节,却从不问我为何拒绝离珩,只是修炼资源给得愈发大方,
讲解道法时也愈发耐心细致。峰内师兄师姐待我也友善,虽偶有好奇打量,却无恶意。
天衍峰上时常能听到笑语,与绝情峰那万年死寂截然不同。
我似乎正缓缓沉入这种温暖平和的“生”的气息里。直到那日。
我去藏经阁挑选一门御风法诀,阁内玉简浩如烟海,弟子们安静翻阅。
指尖刚触到一枚泛着青光的玉简,周遭空气蓦地一凝。一种熟悉的、刻入骨髓的冰冷,
自身后无声蔓延开来。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那寒意并不张扬,甚至刻意收敛了威压,
却依旧让附近几个正挑选功法的弟子噤若寒蝉,下意识地退开几步,垂首屏息。我指尖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