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建筑草图那本,是他专门用来画零碎风景的本子——里面有图书馆顶楼的窗棂在午后投下的影子,有玉兰树在春风里抖落的花瓣,还有某次江逾白低头看星图时,被阳光晒得微微发亮的发顶。
如今添了这枚黑褐色的碎片,像给那些散漫的画面,钉上了个沉甸甸的坐标。
秋招季来得猝不及防。
图书馆顶楼渐渐挤满了抱着简历修改的人,键盘敲击声和低声讨论声取代了往日的安静。
陈砚的电脑屏幕上,一边是未完成的毕业设计模型,一边是某家建筑事务所的招聘简章,光标在“应聘岗位”那一栏悬了很久。
“在纠结?”
江逾白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他刚从天文台回来,眼里还带着熬夜的红血丝,手里却提着两罐热牛奶,“设计院和研究所,选哪个?”
陈砚接过牛奶,指尖触到温热的罐身,心里那点混沌似乎也清透了些。
“设计院在南方,项目多,但听说要常年驻厂;研究所留在本地,稳定,可我怕每天对着数据报表,会忘了怎么画线条。”
他叹了口气,“你呢?
保研的事定了?”
“嗯,天文系首播。”
江逾白拧开牛奶喝了一口,喉结轻轻滚动,“不过要去云南的观测站待两年,那边的观测条件更好。”
陈砚握着牛奶罐的手指紧了紧。
云南。
地图上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比他犹豫的南北之分,要远得多。
他忽然想起那晚在天文台,江逾白指着星图说“整个宇宙的坐标都可以标给你看”。
那时他以为“整个宇宙”是句浪漫的大话,此刻才懂,对江逾白来说,追逐星空本就是条需要远行的路。
“挺好的。”
陈砚低下头,假装盯着屏幕上的招聘简章,“那边的星空,肯定比城市里清楚。”
江逾白没说话。
陈砚用余光瞥见他在翻自己的星图册,指尖划过某一页——是标注着“砚”星云的那页,铅笔写的名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建筑草图,歪歪扭扭的,像座迷你高楼。
那天下午,陈砚接到了设计院的面试通知,面试地点就在南方那座以骑楼闻名的城市。
他盯着邮件里的地址看了很久,忽然抓起速写本站起身:“陪我去个地方。”
江逾白跟着他走出图书馆,穿过热闹的商业街,停在学校后门的老巷子里。
巷尾有个修表摊,白发老人正戴着放大镜,给一块旧机械表换齿轮,阳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镀了层金边。
“你看。”
陈砚翻开速写本,指着其中一页——是他偷偷画的江逾白的手腕,那块裂了玻璃的旧表在纸上显得格外清晰,“爷爷留下的表?”
江逾白点头:“他以前是中学的地理老师,总带着我看星星。
表停了三年了,我一首没舍得修。”
陈砚没说话,只是把速写本递过去,又指了指修表摊。
江逾白愣了愣,眼里忽然漫开点柔软的光,像被云翳遮住的星子透出了亮。
他们站在摊旁等了两个小时。
老人慢悠悠地拆表、洗零件、换齿轮,铜制的表芯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把拆散的星河又重新拼了起来。
“好了。”
老人把修好的表递回来,表针滴答转动,声音清脆得像冰棱落地,“老物件啊,修修总能走的。
就像人走的路,看着岔开了,其实说不定在哪块星空下,又能遇上。”
陈砚的心轻轻动了一下。
他看着江逾白把表重新戴回手腕,玻璃上的裂痕还在,却不再妨碍那道银色的秒针,稳稳地向前跳动。
面试前一天,陈砚在顶楼待到很晚。
江逾白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纸包,打开是两串糖炒栗子,热气腾腾的,壳上还沾着黑褐色的糖霜。
“巷口阿姨新炒的,”江逾白剥了一颗,把栗子肉递到陈砚嘴边,“尝尝,甜的。”
陈砚下意识张嘴接住,栗子的软糯混着焦糖的甜,从舌尖一首暖到心口。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雨里分伞,江逾白左肩湿透的背影;想起天文台的晨光里,对方说“想等的人就在身边”时,眼里的星子;想起此刻,栗子壳被剥开的脆响,和两人膝盖偶尔碰到一起的温度。
“我决定了。”
陈砚咽下栗子,抬头看向江逾白,“去设计院。”
江逾白剥栗子的手顿了顿:“南方?”
“嗯。”
陈砚点头,“他们有个项目在云南,明年春天开工,就在观测站附近的小镇。”
他从包里掏出个信封,推到江逾白面前,“我画的小镇草图,你帮我看看——那边的房子该怎么设计,才不会挡住观测星空的视线?”
江逾白拆开信封,里面是十几张速写,铅笔勾勒的民居错落有致,屋顶的坡度特意设计成了仰角,像一只只望向天空的眼睛。
最后一张画的是观测站的轮廓,旁边添了座小小的阁楼,窗口对着星空的方向,画着两个并肩的剪影。
“这样就很好。”
江逾白的声音有点哑,他把草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自己的星图册里,“等你建好了阁楼,我就搬把椅子去那儿看星。”
栗子的热气渐渐散了,空气里浮着淡淡的甜香。
陈砚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江逾白手腕上的表——秒针正在表盘上安静地转圈,玻璃裂痕里漏进的月光,在指针上镀了层银。
“它走得很准。”
陈砚说。
“嗯。”
江逾白低头看着他的手,眼里的红血丝不知何时淡了,“就像有些东西,不管走多远,都不会偏。”
那天闭馆时,两人并肩走在落满银杏叶的路上。
金黄的叶子被踩得沙沙响,像谁在数着时间的脚步。
陈砚的口袋里揣着去南方的火车票,江逾白的背包里装着去云南的机票,方向不同,却在地图上某一点,悄悄画了个交汇的圈。
陈砚忽然想起修表老人的话,抬头时,看见猎户座正悬在夜空里,三颗亮星连成的腰带,像条稳稳的线,一头系着远方的观测站,一头系着他手里的建筑图纸,中间牵着两个正在岁月里慢慢走的人。
他低头摸了摸速写本夹层里的陨石碎片,忽然觉得,所谓距离,或许就像这宇宙里的星轨,看似各自延伸,实则早就在彼此的引力里,藏好了重逢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