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燃,流下的泪积在鎏金烛台上,凝成厚重又狼狈的一团。殿内极静,
静得能听见烛芯噼啪的轻响,和她自己压抑得近乎无声的呼吸。
沈薇坐在铺着大红鸳鸯喜被的床沿,繁复的嫁衣沉甸甸压在身上,金线绣出的鸾凤引颈,
每一根羽毛都像是无形的枷锁。眼前一片炫目的红,盖头流苏随着她细微的颤抖轻轻晃动。
脚步声由远及近,踉跄,沉重,带着浓重的酒气,撞破了这片死寂的喜庆。
她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婉儿…”一声模糊的、饱含醉意的低唤,
像滚烫的烙铁砸在她耳膜上。盖头下的眼睫剧烈一颤,随即又强迫自己归于平静。
她早就知道。从被一顶小轿从侧门抬入东宫的那一刻起,
从每一点赏赐都带着“像她”的烙印起,她就知道。男人带着酒气的身体靠近,
冰冷的手指粗鲁地挑开了那方鲜红的盖头。骤然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了一下眼,抬眸,
对上萧衍深邃却涣散的视线。他穿着大红的喜服,身姿依旧挺拔,
是这大梁王朝最尊贵的储君,可此刻,他的眼里没有她,只有透过她,
狂热地追寻着另一个人的影子。“婉儿…”他又唤了一声,手指抚上她的眼角,力道有些重,
带着审视的意味,“你的眼睛…最像她…”酒气混着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几乎令人窒息。
沈薇垂下眼,极力压下喉咙口的涩意,再抬眼时,唇角牵起一个温顺又卑微的弧度,
声音轻软,没有半分迟疑:“殿下,臣妾在。”萧衍似乎满意了。
那点因为酒精而浮起的暴戾和不确定消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餍足。
他喜欢这种绝对的顺从,喜欢这张与心上人有几分相像的脸,对他露出全然驯服的姿态。
“好,”他低笑,带着醉意倒下来,手臂重重压在她肩上,气息喷在她颈侧,
依旧是喃喃的梦呓,“乖…婉儿乖…”红烛爆开一个灯花。沈薇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任由他将所有重量压下来,嫁衣的领口被他无意识地扯开,露出细嫩的一截脖颈。她偏过头,
看着帐顶模糊的绣纹,眼底最后一点光,像被风吹灭的残烛,悄无声息地寂灭了。良久,
身上的男人呼吸变得均匀沉重。沈薇一点点,极其缓慢地从他身下挪出来。
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寒意刺骨。喜床上,一片狼藉。那方洁白的喜帕上,
一抹刺目的红梅赫然盛放。她盯着那抹红,眼神空茫了一瞬,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
猛地伸出手,近乎仓促地将那方喜帕抽出,紧紧攥在手心,揉成一团,
飞快地塞进了床榻最角落的暗格里。仿佛藏起了一个不可见人的罪证。做完这一切,
她才脱力般地靠坐在床脚,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窗外更漏声长长地传来,
一声又一声,敲打着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夜。第二天清晨,萧衍醒来,
对于昨夜的失态并无半分歉意,甚至可能根本记不清自己唤了谁的名字。
他只看到沈薇低眉顺眼地伺候他洗漱更衣,姿态柔婉,恰到好处地取悦了他。“很好。
”他抬手,冰凉的指尖再次划过她的眼角,如同欣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安分守己,
孤不会亏待你。”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她的殿中。南海的明珠,西域的翡翠,苏杭的云锦,
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每一件都明晃晃地标着“替身”的价码。沈薇一一谢恩,
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感恩戴德。她将那些珠宝绫罗仔细收好,锁进箱笼,
从不轻易动用佩戴。她安静地待在东宫一隅,像一幅裱糊精美的画。萧衍来时,
她便穿上他喜欢的素色衣裙,梳起他记忆中那人常梳的发髻,
在他偶尔投来的、透过她看向别人的目光里,温顺地垂下头,扮演他想要的影子。
他有时会看着她出神,然后命令:“笑一下。”她便扬起嘴角,弧度都经过精心丈量,
不能太张扬,也不能太含蓄,必须像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他有时心情好,会给她讲一些旧事,
讲那个女子如何在御花园扑蝶,如何在马场上驰骋,如何娇嗔地与他斗气。
沈薇便安静地听着,适时地给出一点反应,或掩唇轻笑,或微微蹙眉,模仿得惟妙惟肖。
他从未起疑,甚至越来越频繁地来到她这里,对着她这张脸,缅怀着另一个女人。
东宫的下人们,从最初的观望、好奇,渐渐变成了隐秘的鄙夷和轻视。
谁不知道这位新封的良娣,不过是凭着一张脸才得了殿下青眼。一个影子,一个玩意儿罢了。
沈薇对此恍若未闻。她谨慎地守着分寸,从不以宠自傲,从不逾越半分,
对萧衍身边得脸的內侍宫婢甚至格外客气。偶尔,在深夜里,她会打开那只暗格,
看着那方已经变了颜色的喜帕,眼神一片沉寂,无悲无喜。日子就这样流水般滑过,
波澜不惊,像一潭死水。直到那一天。边关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如同一声惊雷,
炸破了京都表面的平静,也狠狠劈入了东宫深处。大军凯旋,不仅带回了胜利,
还带回了一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在岁月里的名字——云婉儿。她没有死。
当年传闻中葬身狼骑的将门孤女,竟奇迹般地从敌营生还,被将士们认了出来,护送回朝。
消息传开,举城哗然。沈薇正在窗前抄录一首柔婉的诗句,
听到心腹宫女颤声禀报这个消息时,笔尖一顿,
浓黑的墨汁瞬间污了上好宣纸上那句“心悦君兮君不知”。她缓缓放下笔,
看着那团不断扩大的墨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指尖,
微微有些发凉。东宫的气氛一夜之间陡然剧变。
原有的喜庆和安宁被一种焦躁、激动、和暗潮汹涌的期待所取代。宫人们行走间脚步匆匆,
脸上带着某种隐秘的兴奋,看向她所居偏殿的目光,
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怜悯和即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萧衍再未来过。他所有的精力,
所有的心神,都扑在了那位即将归来的、真正的白月光身上。他亲自督促布置迎接事宜,
事无巨细地过问云婉儿的安置宫殿,赏赐如潮水般涌向即将回朝的大军队伍,却再没有一滴,
流入沈薇这偏僻的殿宇。曾经因“像”而得到的恩宠,如今都因“真”的到来,
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沈薇却异常平静。她甚至没有派人去打听外面的喧嚣,
只是默默地打开了那些锁了很久的箱笼。里面是萧衍这些年赏赐的所有珠宝、绫罗、古玩。
她一件件取出,分门别类,用柔软的细棉布仔细包裹好,整齐地放入几只不起眼的樟木箱中。
每放一件,就像是从身上剥离掉一层虚假的光环。那些价值连城的物件,从未真正属于过她,
它们属于“云婉儿”的影子。现在,正主要回来了,影子自然该散去。最后,她走到书案前,
铺开一张素笺。墨是新磨的,带着淡淡的松烟香气。她提起笔,手腕稳定,落笔从容。
一行行疏朗端正的小楷在纸上铺陈开,不是她平日里刻意模仿的、属于云婉儿的柔媚字体,
而是她沈薇自己的风骨。“和离书”三字,写得尤其清晰有力。写罢,她吹干墨迹,
将其对折,放在那几只箱笼的最上面。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
她换下身上那件萧衍最喜欢的、云婉儿常穿的素罗裙,
穿上了一件自己带来的、最普通不过的月白襦裙,身上未佩任何钗环。她坐在窗前,
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宫墙之下,将那巍峨的殿宇染上一种凄艳又决绝的色彩。殿外,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到堪称粗暴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宫人惊慌失措的阻拦声。“殿下!
殿下您不能……”“滚开!”“砰——!”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一脚踹开!萧衍站在门口,
一身墨色常服,周身裹挟着骇人的戾气。他似乎是匆匆赶来,发冠都有些微的歪斜,
那双曾经透过她寻找别人的眼睛,此刻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钉在她身上,
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被戏弄的羞愤,以及一种急于清除赝品、迎接***的迫不及待。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那件陌生的衣裙上一扫,怒火更炽。几步上前,甚至没有任何言语,
他猛地伸手,抓住她嫁衣的衣襟,狠狠一撕!“刺啦——!”鲜红的嫁衣应声而裂,
露出里面同样被撕裂的白色中衣,和一小片剧烈起伏的莹润肌肤。“鸠占鹊巢的东西!
”他盯着她,字句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充满了冰冷的厌恶,“你的戏唱完了!”“现在,
该物归原主了!”沈薇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破碎的嫁衣滑落肩头,带来一阵凉意。
她抬起头,脸上却没有萧衍预期中的惊慌、恐惧或是乞怜。平静得可怕。
她甚至微微退开半步,避开了他再次伸来的、可能想要将她直接拖出去的手。
然后在萧衍愈发阴鸷的目光注视下,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屈膝跪了下去。双手平举,
呈上那一纸早已准备好的素笺。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如同玉珠落盘,不高,
却清晰地响彻在突然死寂下来的殿宇中,没有半分往日的温顺卑微,只有全然的疏离和冷静。
“殿下息怒。”“臣妾的戏,确实唱完了。”“此乃和离书。殿下赏赐之物,尽数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