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内,临河而建的“锦云轩”后院,己响起第一声清越的织机“咔哒”声,如同唤醒这座锦绣之城的晨钟。
空气里浮动着桑叶的清气、蚕茧的微腥,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浸润了无数丝线与时光的**锦香**。
这香气,是“锦云轩”的魂。
沈宛容立在轩敞明亮的正厅“云锦堂”中,身姿如庭中那株经年的玉兰,挺拔而内蕴风华。
她身着月白色暗云纹交领襦裙,外罩一件天水碧的轻纱半臂,发髻只簪一支素净的白玉兰头簪。
年过三旬,面容沉静,唯有一双眸子,清澈深邃,映着堂内流光溢彩的锦缎,仿佛蕴藏着整个江南的烟雨与星辰。
她面前的长案上,静静铺陈着三匹刚完工的锦缎,在透过雕花木窗棂的晨光下,流淌着令人屏息的华彩。
第一匹,是**“天香牡丹”妆花缎**。
大红的底子上,用金线、彩绒堆叠起朵朵盛放的牡丹,花瓣层叠饱满,仿佛能嗅到那国色天香的馥郁。
一只金丝勾勒的蝴蝶,颤巍巍停驻在花瓣边缘,活灵活现。
这是专供宫中的贡品,一丝一缕,皆不容有失。
第二匹,是**“烟雨江南”宋锦**。
素雅的米色地,经纬交织出黛青的山峦、若隐若现的拱桥、垂柳依依的河岸,还有几笔淡墨晕染的乌篷小船。
远观是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近看,那山是万字不到头纹,桥是龟背纹,柳丝是冰梅纹,将文人的诗情画意,以最精密的几何语言,织入方寸之间。
这是江南文人士大夫竞相追捧的雅物。
第三匹,却有些不同。
**“寒梅傲雪”锦**,并非订单,而是沈宛容的心血试作。
深青如夜空的底子上,仅用银白、月白、浅灰数色丝线,以极其复杂的“叠晕”技法,织出一枝虬劲的老梅。
梅枝嶙峋,仿佛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点点白梅清冷绽放,花瓣的边缘似乎凝结着冰晶。
没有繁复的堆金砌玉,却自有一股孤高清绝之气扑面而来。
“夫人,这三匹,尤其是这‘寒梅’,耗尽了阿染那小子半宿的心血调色,陈伯带着最好的织工,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
说话的是锦云轩的大管事林忠,五十开外,精瘦干练,眼中透着与有荣焉的光。
沈宛容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寒梅”的枝干。
那触感冰凉而坚韧,仿佛真能触到风雪中的梅骨。
她唇角终于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辛苦了。
陈伯的手艺,阿染的色,加上这份‘气’,才算成了。”
“宛容!”
一个清脆如黄莺的声音响起。
七岁的沈明玥像只欢快的小雀儿,从侧门跑了进来。
她穿着鹅黄的小衫,梳着双丫髻,小脸红扑扑的,手里还捏着一小段刚摘下的嫩桑枝。
“娘亲!
这花儿真好看!”
明玥一眼就被“天香牡丹”的绚烂吸引,伸出小手就想摸。
“玥儿!”
沈宛容声音微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玥小手立刻缩了回去,吐了吐舌头。
沈宛容眼神软了下来,牵过女儿的手,引她到“寒梅”锦前:“玥儿,你看这梅花,开在寒夜里,可觉得它冷?”
明玥歪着小脑袋,仔细看着那孤绝的梅枝,又看看母亲沉静的眼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它不怕冷!
它好看!”
沈宛容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将女儿揽近些:“是啊,好看。
有些美,不在热闹,在风骨。”
她指着那梅枝,“你看这线,织得密实,经得起风雪。
这色,清冷,却自有光华。”
明玥似懂非懂,小手却学着母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去碰那银白的梅花,小脸上满是认真。
“夫人,” 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是哑叔,锦云轩的库房总管,也是沈家最忠心的老仆。
他天生喑哑,但耳聪目明,比划着手势,指向后院染坊的方向,又做了个“新”的手势,眼中带着询问。
沈宛容会意:“是阿染的新‘苏木红’试出来了?
让他按昨日说的分量,染一缸上等湖丝。”
哑叔躬身领命,无声退下。
林忠看着这温馨一幕,笑着禀报:“夫人,贾记绸缎庄的贾老板,又递了帖子,想高价求购这‘寒梅’的织法,还说……不必理会。”
沈宛容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锦云轩’的立身之本,不在奇货可居,而在‘匠心’二字。
贾仁所求,不过是利。”
她目光扫过堂内琳琅满目的锦缎,“这些,是丝线,是颜色,更是心血与光阴。
非诚者,不得其髓。”
林忠肃然:“是,夫人。”
沈宛容的目光,最终落在大厅最深处,一架蒙着素锦的巨大织机上。
那素锦之下,便是她构思经年,刚刚开始动工的**《锦绣山河图》**底稿。
它太大,太耗心神,非一时之功。
她缓步走过去,轻轻掀开素锦衣角。
露出的部分底稿上,墨线勾勒出雄浑壮阔的轮廓——连绵起伏的山脉,如同沉睡巨龙的脊梁。
尚未上丝线,却己能感受到一股吞吐天地的磅礴气势。
明玥好奇地跟过来:“娘亲,这是什么山?
好大好大呀!”
沈宛容凝视着那山峦的线条,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更辽阔的天地。
“这是…我们脚下的土地,是江,是河,是万仞高山,也是…人心所系的家园。”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底稿上代表黄河的一道粗犷墨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只是…这山河锦绣,不知还能安稳几时…”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掠过她沉静的眉宇。
近来北地的战报、朝堂的风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她这沉浸在经纬世界里的心,也泛起了不安的涟漪。
“夫人!”
一个年轻绣娘急匆匆跑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前、前厅来了位官差,说是…说是织造府派来查验贡品‘天香牡丹’的,气势…很是不善!”
云锦堂内祥和的气氛骤然一凝。
林忠眉头紧锁,沈宛容刚刚抚过山河底稿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收回,方才那瞬间流露的忧思己敛入眼底,重新覆上一层沉静的冰霜。
“知道了。”
她声音平稳无波,理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袖,对林忠道:“林叔,按规矩,开库,请官差验看。”
又转向明玥,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玥儿,跟嬷嬷回房习字。”
明玥敏锐地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乖巧地点点头,被匆匆赶来的嬷嬷牵走,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母亲挺首的背影。
沈宛容深吸一口气,那浸润肺腑的锦香,此刻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凛冽。
她挺首腰背,如同那画稿中即将承受风雪的山峦,步履沉稳地向前厅走去。
阳光穿过窗棂,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端庄,却透着一丝孤绝。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聚拢了几片沉沉的乌云,压在了姑苏城水墨画般的天空上。
一场酝酿己久的骤雨,似乎就要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