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昏黄的宫灯,将坤宁宫前厅映照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压抑的书笼。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的霉味、墨锭的微涩,以及林悠悠浓重的、生无可恋的怨念。
那本厚重的《皇舆全览图》如同天书般摊开在紫檀木圆桌上,上面蜿蜒曲折的线条代表着河流,密密麻麻的黑点标注着府州县治,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看得林悠悠眼冒金星。
容嬷嬷枯瘦的手指,正精准地戳在地图右下角一片靠近蓝色海洋的区域。
“娘娘,看这里!这便是闽!” 容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其下辖福州府、泉州府、漳州府、台湾府等地。闽地多山,少平原,故良田有限。此为其一。”
林悠悠努力瞪大眼睛,试图把“闽”这个字和那片区域联系起来。‘福建…福建…’ 她脑子里只有现代地图上那个东南沿海的省份轮廓,跟眼前这抽象的地图完全对不上号!
“其二,” 容嬷嬷的手指又挪到旁边,“此乃浙!杭州府、宁波府、温州府…浙地虽较闽富庶,然桑蚕丝织、茶业更盛,良田亦非极广。此两省,人口稠密,若遇天灾,或漕运不畅,或奸商囤积居奇,则本地所产之米,必不敷食用,米价焉能不贵?”
林悠悠听得云里雾里。‘天灾…漕运…囤积居奇…’ 这些词她懂,可组合在一起,再配上这抽象的地图…‘信息量太大!CPU过载!’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塞满了浆糊。
“娘娘可听明白了?” 容嬷嬷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林悠悠一个激灵,赶紧点头如捣蒜:“明…明白了!闽浙地少人多!粮食不够吃!所以贵!” ‘总结中心思想!社畜的求生本能!’
容嬷嬷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个过于简略(甚至有点粗鄙)的总结不甚满意,但终究没再深究。她拿起旁边那本更薄的《户部则例摘要》,翻到记录各省常平仓储备的章节。
“此乃户部所录,闽浙两省常平仓存粮数目。常平仓者,官府所设,丰年籴(买)入,歉年粜(卖)出,以平抑粮价,赈济灾民…”
一连串的“籴”、“粜”、“平抑”砸过来,林悠悠只觉得眼前发黑。‘这不就是国家粮食储备库吗?说人话啊嬷嬷!’
她努力集中精神,试图理解那些枯燥的数字和繁琐的调拨流程。然而,一整天“皇后礼仪”特训的疲惫,颈椎和背部的隐隐作痛,加上这催眠般的古籍诵读,让她眼皮越来越沉…
“呼…呼…”
轻微的鼾声,不合时宜地在寂静的前厅响起。
容嬷嬷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趴在《皇舆全览图》上,枕着自己胳膊,睡得正香,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晶莹的林悠悠…
容嬷嬷:“……”
额角的青筋,再次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手中的《户部则例摘要》被她捏得咯吱作响。
‘朽木!不可雕也!’
“娘娘!” 容嬷嬷的声音如同惊雷,带着压抑的怒火。
“啊?!” 林悠悠猛地惊醒,茫然地抬起头,嘴角的口水都来不及擦,“怎么了?嬷嬷?下课了?可以吃饭了?”
容嬷嬷看着她那副睡眼惺忪、毫无悔意的样子,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把戒尺敲在桌子上的冲动。
‘不能打…不能打…这是皇后…至少现在是…’ 她不断自我催眠。
“娘娘!” 容嬷嬷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老奴方才所讲,关乎闽浙民生,关乎您日后在圣前应答!您…您竟睡着了?!”
林悠悠这才彻底清醒,想起自己刚才的“壮举”,吓得一哆嗦,赶紧坐直:“嬷嬷息怒!本宫…本宫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实在是…” 她肚子适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噜”***声,在寂静的前厅里格外清晰。
林悠悠的脸瞬间涨红。
容嬷嬷:“……”
满腔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真实的生理***,硬生生堵了回去。
她这才意识到,从卯时起身到现在戌时(晚上7-9点),整整七八个时辰,皇后除了早上喝了一小碗燕窝粥,滴米未进!一直在进行高强度的礼仪训练和这枯燥的“知识酷刑”…
‘她…终究是个血肉之躯…’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容嬷嬷那被“皇后”身份和“坤宁宫存亡”填满的脑海。
看着林悠悠惨白的脸色、眼下的青黑,以及捂着肚子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容嬷嬷眼中那冰封般的严厉,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缝。
‘罢了…’ 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松动:“翠果。”
“奴婢在。” 一直守在门边、同样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翠果赶紧应声。
“去小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快些端来给娘娘垫垫。” 容嬷嬷顿了顿,补充道,“…清淡些的。”
“嗻!” 翠果如蒙大赦,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林悠悠简直要喜极而泣!‘吃饭!终于可以吃饭了!知识算什么!干饭才是王道!’ 她感觉昏暗的前厅都明亮了几分!
很快,翠果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是两碟清淡的小菜(腌黄瓜丝、凉拌豆腐丝),一碗熬得软糯喷香的白粥,还有几个看起来暄软的白面馒头。
“娘娘,嬷嬷,小厨房就剩这些了…点心房那边已经落锁了…” 翠果小声道。
“无妨无妨!” 林悠悠眼睛都绿了,哪里还顾得上挑剔。在容嬷嬷微微颔首后,她立刻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
暄软!微甜!带着麦香!虽然只是最普通的白面馒头,但在饥肠辘辘的林悠悠嘴里,简直比山珍海味还要美味!
‘呜呜呜…碳水万岁!’ 她感动得几乎要落泪,也顾不上什么“皇后仪态”了,狼吞虎咽起来。
容嬷嬷看着她那毫无形象可言的吃相,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但最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也拿起一个馒头,小口地、极其斯文地吃着。
一碗热粥下肚,几个馒头进胃,林悠悠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精神头也足了,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桌上摊开的那本《闽浙风物志略》。刚才被枯燥的《户部则例》催眠,根本没细看。此刻吃饱喝足,好奇心占了上风。
她随手翻开一页。
“咦?” 一声轻咦。
只见这一页,画着一种奇特的、类似小虫子的东西,旁边有文字注释:“土笋,生于闽南海滨滩涂,形似蚯蚓,色灰白,富含胶质。土人取之,熬煮冷却,凝冻成‘土笋冻’,晶莹剔透,佐以蒜醋辣酱,风味独特,为闽南名吃。”
‘土笋冻?!’ 林悠悠眼睛瞬间亮了!‘这个我知道啊!黑暗料理界的明星!但据说很好吃!’ 美食博主的DNA瞬间觉醒!
她顾不上擦嘴,又往后翻了几页。
“蛎饼…海蛎包入米浆炸制…金黄酥脆…”
“肉燕…肉槌打成泥为皮,包肉馅…形似飞燕…”
“红糟鱼…红曲米腌制…色泽红亮,酒香醇厚…”
……
一幅幅描绘着闽浙特色小吃的图画和文字介绍,如同磁石般牢牢吸住了林悠悠的目光!刚才还如同天书的《风物志》,此刻在她眼中变成了活色生香的“美食地图”!
‘原来古代也有这么多好吃的!’ 她看得津津有味,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疲惫和恐惧,甚至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容嬷嬷看着她突然焕发的神采和那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希冀?
‘这…才是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容嬷嬷心中一动。她想起皇后昨日开小灶搞烧烤被当成“行巫”的乌龙…或许…
“咳。” 容嬷嬷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林悠悠沉浸在美食世界的遐想。
林悠悠猛地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书。
“娘娘似乎…对这《风物志》颇感兴趣?” 容嬷嬷的语气,罕见地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探究。
“啊?嗯…” 林悠悠赶紧点头,试图掩饰,“本宫…本宫只是觉得,要了解一地民生,必先知其风物…风物…嗯…民以食为天嘛!” 她努力把话题往“正事”上靠。
容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破她那点小心思。她拿起那本《闽浙风物志略》,翻到介绍农桑物产的部分:
“娘娘所言极是。风物之中,尤以农桑为本。闽地多山,然梯田开垦亦盛,稻种有早、中、晚之分,更有耐瘠耐旱之‘畲禾’…浙地盛产丝茶,然杭嘉湖平原,亦为膏腴之地,稻米一年可两熟…”
这一次,容嬷嬷不再只讲枯燥的数据和制度,而是结合着《风物志》上的图画和描述,从当地的气候、水土、特色农作物(水稻、甘薯、甘蔗)、经济作物(茶、桑、柑橘)开始讲起,再引申到粮食生产、流通、以及官府可能采取的措施(如推广良种、兴修水利、调控粮仓)。
虽然内容依旧艰深,但有了具体的风物作为引子,林悠悠理解起来竟然顺畅了许多!她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还指着图上的农作物问上几句。
‘原来古代农业这么讲究!’ ‘甘薯这时候就引进了?适应性这么强?’ ‘官府平抑粮价手段还挺多…’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将容嬷嬷讲的内容,和自己那点可怜的现代经济学知识(供需、流通)努力结合。
“嬷嬷,那…那要是闽浙本地粮不够,是不是可以从…嗯…湖广那边运?湖广熟,天下足嘛!” 她想起了历史课本上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容嬷嬷眼中精光一闪!‘湖广熟,天下足?’ 这话总结得何其精辟!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言!她深深看了林悠悠一眼,没有追问出处,只是点头:“娘娘聪慧!漕运,便是此关键!然运河千里,损耗巨大,若遇阻滞,则远水难解近渴…”
林悠悠若有所思:“所以…除了指望漕运,最好还是让闽浙自己多产粮…或者…找点替代品?比如…甘薯?那东西好像产量很高?或者…从海外…呃…” 她及时刹住车,差点又把“进口”秃噜出来。
容嬷嬷自动忽略了那个“呃”,接口道:“甘薯(番薯)确为良种,耐瘠高产,闽地山民多种之,可补稻米之不足。至于海外…”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此乃朝堂大计,非我等后宫可妄议。”
林悠悠赶紧点头:“本宫明白!本宫明白!” 心有余悸。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
当容嬷嬷合上最后一本书册时,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林悠悠虽然依旧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这一晚的“学习”,虽然是被迫的,却意外地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让她对“米贵”这个KPI,有了模糊但不再是一片空白的认知。更重要的是,她似乎…找到了一点在这个陌生时代,自己能“懂”并且感兴趣的东西——那些活色生香的风物与美食。
“时辰不早了,娘娘今日也乏了,早些安歇吧。” 容嬷嬷的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显得平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温和?
林悠悠有些受宠若惊,赶紧起身:“嬷嬷辛苦,您也早些歇息。”
容嬷嬷微微颔首,示意翠果等人伺候林悠悠回寝殿休息。
就在林悠悠走到寝殿门口时,容嬷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
“娘娘…明日…老奴再寻些…各地风物志与农书来。”
林悠悠脚步一顿,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她转过身,对着容嬷嬷,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点感激和不好意思的笑容:
“好…有劳嬷嬷了。”
昏黄的灯光下,容嬷嬷看着皇后那不再只有恐惧和茫然的、甚至带着一丝鲜活生气的笑容,那张刻板严肃的脸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融化了一丝丝。
然而,这份坤宁宫内难得的、稍显融洽的气氛,并未持续多久。
当林悠悠终于躺在硬邦邦的紫檀木床上,身心俱疲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满足感,即将沉入梦乡时——
寝殿的窗户纸上,极其轻微地,传来“笃笃”两声,如同夜鸟啄食。
守在外间的容嬷嬷瞬间睁开了假寐的眼睛,眼神锐利如鹰!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走到窗边。窗户被推开一条细缝,一只冰冷的手从窗外伸入,递进来一个极其小巧、叠成方胜状的纸条。
容嬷嬷迅速接过,关上窗。她走到灯下,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透着冷意的小字:
“令妃赠血燕一盏于永寿宫高贵妃,言:皇后静养辛苦,此物最宜安神固本。高氏甚悦。”
容嬷嬷捏着纸条的手指,瞬间收紧!纸条被捏得变了形。
昏黄的灯光,在她刻板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如同鬼魅般的阴影。眼中的疲惫和那丝微弱的松动,瞬间被冰冷的警惕和深沉的寒意所取代。
高贵妃…令妃…血燕…
白天李玉送来的御赐血燕还在库房收着…
令妃却转头将这“安神固本”之物,送给了与皇后最不对付的高贵妃?还特意提及“皇后静养辛苦”?
这绝不是巧合!
这是试探!是挑拨!更是…无声的宣示!
她们…果然已经注意到了坤宁宫的异常!这看似平静的“闭门静养”之下,暗流已然汹涌!
容嬷嬷缓缓将纸条凑近烛火。跳跃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将其吞噬,化作一小撮灰烬,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她抬起眼,望向寝殿内室的方向,目光穿过厚重的帷幔,落在那张沉睡(或许)的凤床上。
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融洽与希冀,如同这燃烧的纸灰,转瞬即逝。
深宫的夜,依旧漫长而寒冷。
烛火摇曳,映照着容嬷嬷冰冷如铁的脸庞。那一点纸灰无声飘落,仿佛预示着刚刚在书桌前燃起的一点微光,已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
她无声地吹熄了蜡烛,将自己重新隐入浓稠的黑暗里。
坤宁宫厚重的宫墙,挡得住窥探的目光,却挡不住这无声无息、却足以致命的暗箭。
令妃…高贵妃…
容嬷嬷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缓缓划下两道无形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