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雨伞 李论自由 2025-05-20 07: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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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纸人禁忌1967年,顺德水乡破除“四旧”如火如荼。身为六代扎纸匠传人,

炳叔的祖传手艺成了封资修尾巴。某夜风雨大作,祠堂外响起三长两短叩门声。

门缝塞入红纸:重金求扎带眼新娘人偶一对。这是百年大忌——“纸人开眼必成精”。

连月天旱,炳叔看着枯死的桑树,接下暗单。七月半子时,炳叔按旧俗避讳,没给纸人点睛。

交付那夜,无眼新娘偶忽然自己撑开了伞。伞面转动,炳叔瞥见内里秘密,

骇然窒息——赫然映着所有委托人消失时的惊恐面容。纸新娘伞沿滴落的“雨水”,

在青砖上蜿蜒出委托人的血名。祠堂里的声响,在黏腻闷热的午后断断续续刺进来。

那是钢铁凿齿,死死啃咬着几百年的木头和石头的声音。

陈炳蹲在自家那间低矮幽暗的屋门口,脚下摊着几根韧性绝佳的竹篾条,

尚未编完的一只纸马骨架,正静静匍匐在光斑边缘的阴影里。这骨架太轻了,

每一下“哐啷”声传来,骨架的腹腔便发出一阵低沉嗡鸣,仿佛里面藏着一面受惊的鼓皮。

那声音,陈炳太熟悉了。是六代扎纸传人骨血里的惧惮:石敢当的头颅,

正被人蛮横地从梁柱上撬下来;那些精雕细琢的花鸟窗棂,此刻只配在铁锤下碎裂***。

他抖抖索嗦从油腻破旧的靛蓝短褂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艰难地卷好烟丝叼在嘴上,

可捏着火柴的手,却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接连几根都划着了又灭掉,似乎那点微弱的热度,

也怕被祠中卷过来的寒意吹熄。烟卷终于点着,辛辣劣质的气息呛进肺里,

他才得以稍微挺直佝偻的脊背。抬头望向天井一角灰蓝得发白的天空,

几缕干枯发硬的桑枝影子印在那里,如同老天爷随手划下的焦黑咒文。

门外的喊声穿透了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哐当”声,年轻、莽撞,

裹挟着一股不由分说砸断一切的狠劲。那声音在逼问陈炳家祖传的扎纸模子藏在哪里?

这是彻底的封资修尾巴!必须砸烂!彻底批臭!屋内的女儿阿萍,

慌忙跑出来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刀锋般的喧嚣与阳光。光线倏地变暗,

只有那柄竹篾在阴影下微微震动,像是在应和着祠堂里野蛮的敲打。她没说话,

只是蹲在门槛边的矮凳上,眼神茫然地搓着衣角,

反复听着袖珍半导体收音机里翻来覆去的革命歌曲。陈炳用力吸了一口烟,

烟头的红光猛地亮了一下,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如同旧坟坑壁上渗出的晦暗血迹。

他狠狠朝地上吐了口浓痰,黏稠、混浊。2 暗夜诡约日子,

像村外被烈日烤出龟裂大口子的河道,露出干枯发黑的底泥。桑树焦死了,

养蚕的指望跟着枯黄落地。再寻不到进项,

自己和女儿就只能去啃那些被晒得卷了边的野草了。那夜的风雨,

如同被激怒的鬼神骤然降下的鞭笞。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汇聚成急流,

从破漏之处倾倒下来,在屋子里摔打出无数个小水洼,冰冷地溅起。风声凄厉,

像无数只手在屋顶、在门窗缝隙上反复抓挠撕扯,催促着什么。

“笃、笃、笃……”“笃……笃……”门外。三长。两短。沉郁、死板,

在暴雨滂沱的背景上,凿击着这个沉浮的夜。阿萍蜷在里屋角落的小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只剩下簌簌发抖的一团。陈炳坐在外屋那张油亮的老竹凳上,

身侧是摊开备用的纸料和一盏被门缝钻进的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煤油灯。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后生仔,但听到这诡异的叩击,那埋进骨子里的寒意还是一寸寸爬了上来。

这样的敲门法,在旧时的行规里,是给鬼递消息。灯苗剧烈摇晃起来,门底缝里,

“嘶啦”一声轻响,被风吹进一样东西——寸方的红纸片,薄得像褪下的蛇皮,

幽幽落在陈炳破旧布鞋边上的水渍里。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诡异的红,

喉头无声地滚动了好几下。终于,粗糙得像树皮般的手指伸出去,

迟缓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劲头,把它捻了起来。雨水迅速浸润纸张,红艳得透亮、刺目。

灯下细看,红纸上的字是墨笔写的,笔画浓黑如漆,凝着重压:“急事相求。厚金奉上。

望今夜即扎一对‘开眼’新娘纸人。子时前置于榕树林南,老桑树下。事急,万望允诺!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咣当!”一声闷响。

那只他傍晚刚扎好的、准备糊上彩纸的素白纸人躯壳,被他剧烈颤抖的手带倒了,

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骨架散了。开眼……百年的行规,

三代的祖宗传下来的铁律:纸人,绝不可点睛!点了睛,那就不再是纸,不再是死物!

它会在某个你想象不到的时候,某个月隐月晦、活人阳气孱弱的角落里,悄然……睁了眼!

那睁开的眼睛,看透生死界限,勾动阴司业债。轻则家宅不宁,重则人亡魂散!

就连他陈炳右手里短少了的那两根指头,也是年轻时胆气足,不信这条戒律,

险些犯下大错后不得已自断以填罪过。那指骨,至今还埋在后院角落里,深不见天日。

雨水顺着破瓦缝隙流下来,滴在陈炳脚边,积成了冰冷小洼,

渐渐倒映出他那张骤然衰败得毫无血色的脸。昏黄的灯火摇曳不止,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点……点不得……”喉间如同塞满粗糙砂石,发出含糊嘶哑的低语,

更像是在对自己绝望地重申这条浸透恐怖的血律。门外风雨更加狂躁,

裹挟着一种无形的逼迫感。他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张腥红的纸片,

“厚金”二字在灯光下微微闪动了一下诱惑的光泽。随即,

目光移向屋外风雨漆黑的深处——那里,

是被烈日烘得奄奄一息的桑田和鱼塘枯竭开裂的塘泥。这无底的干旱和饥饿,比鬼还毒!

那点微末的不甘、残存的胆气,被“厚金”二字猛戳了一下,在绝望的深渊里骤然抽搐。

陈炳喉头咕隆一声,干裂的嘴唇抿紧又松开,

一丝极细微的气音从他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接……”昏暗的油灯下,篾刀起落,

片出均匀透薄的竹篾。陈炳布满老茧的手指灵巧得不可思议,

将那些看似脆弱的篾条弯折、扭结、打上浸过桐油的细棉绳固定。纸人渐具雏形,细腰削肩,

凤冠霞帔的轮廓骨架一点点清晰起来。每一道弯折角度,每一处扎线打结,都自有法度,

透着积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气韵与力量,冰冷、精准。这骨相立起来,

才有资格披上彩纸的“血肉”和“魂魄”。他选用了最轻韧洁白的一批竹纸,细腻如肌肤。

彩纸是备好的深红、藏蓝、金粉,每一片都有对应的位置。糊纸前,

要仔细刷过一层特制的米浆,干燥后便紧贴篾骨而不透、不易破。接着再上色,描眉点唇,

梳弄发髻。手指翻飞,仿佛本能般在纸人眉宇间要勾勒出神采来——那是几十年的习惯。

但每当描画至那双本应灵动的凤目位置时,他的手指总会硬生生停住,僵硬片刻,又挪开。

点不得!他心里默念着,

像把滚烫的烙铁狠狠按在自己心口那一点尚未完全冷却的匠人自负上。点不得!糊纸、勾勒,

彩绘斑斓,唯有那两处留白,空空荡荡地望向灯影深处。3 无眼新娘没有眼睛的新娘纸人,

一个依循旧俗而造,沉默地立在屋角。红色的纸裙,华丽的金饰凤冠,

一张本该顾盼生辉的脸蛋上,只余下令人悚然不安的空白椭圆。七月十四这天,入了夜,

便没有一丝风。空气凝滞得像是一大块厚重的旧棉被,严严实实地捂在小小村落上,

又闷又潮。乌云沉沉地压着,透不下一星半点的月光。祠堂那边早已无人关注,

只剩下黑黢黢的剪影,默默俯视着这片死寂。陈炳拖着因潮湿而更加酸痛刺骨的腿脚,

扛着一个扎好的大纸箱,一步一挪地往村外榕树林的方向去。纸箱里装着那对纸新娘。

纸人份量很轻,但陈炳觉得背上每一根骨头都在承着千斤重压。纸箱上开了几个小孔,

他不敢想那两个空洞的纸新娘脸上,是不是正透过小孔无声地向外“张望”。

老桑树如预料中枯死了大半,枯黑虬结的枝杈在浓重的夜色中极力伸展,

宛如一双双凝固后绝望伸向天空的手。榕树的气根垂落下来,在微弱的星辉下,

如同静止凝固的黑色布帘。一股无形的凉气渗进皮肤,

陈炳赶紧将纸箱放在那老桑树根部盘虬扭曲、如鬼爪般的树根上,看也不敢多看。空无一人。

没有接应的人影,甚至听不到一声虫鸣。

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这片被老树环抱的空地上。交付完毕,

陈炳心跳擂鼓般撞着胸口,只觉四周黑暗都朝自己围拢过来,

每一处阴影里都可能藏着无声的眼。他拖着瘸腿转身便走,几乎要狂奔逃开。只迈出几步,

背后突然传来极轻、极细的异响。撕纸般的沙沙声?还是纸箱被无形之物轻轻刮蹭?

他死死咬住牙关,颈后汗毛根根倒竖!脚步未停,拼命加快,近乎踉跄,

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回到自己那个至少还点着一盏油灯、有着微弱光线庇护的破屋子。

那微弱的声音却在瞬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身后空气被猛然撕开的爆裂声响!

“嗤啦——!”刺耳尖锐,猝不及防!陈炳浑身剧震,如同被冰冷铁钎贯穿头颅!

他完全不受控制地猛一扭头,只瞥了一眼。那一瞥,寒气从尾椎骨闪电般蹿上后脑,

浑身血液像是瞬间凝结成冰渣!枯死的桑树下,那只尚未点睛的纸人新娘,

此刻赫然撑开了一柄同样纸扎的鲜红油纸伞!伞面硕大,猩红刺目,

将纸人新娘整个罩在下面!伞的骨架精巧无比,撑得圆润饱满,仿佛是活人刚刚撑起的模样。

更让人魂飞魄散的是——那伞!它并非静止!巨大的伞面,

正以一种缓慢、无声、却又无比清晰的姿态,原地转动着!

如同一位新娘带着难以言喻的深重幽怨,在无声地巡视!

伞面旋转的红色旋涡在陈炳眼前放大。在那巨大伞面旋转的某一瞬间,

伞骨内侧的衬布突然在陈炳眼前闪过一瞬!陈炳只觉得头皮瞬间炸开!那伞的内衬,

哪里是什么寻常的红色或金色!伞骨翻卷的一霎,

伞内衬赫然画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眼睛!每一只都不尽相同,

却如出一辙地凝固在临死前最最惊骇欲绝的刹那!瞳孔圆睁到几近崩裂边缘,

里面盛满了无法承受的极度恐惧与濒死的痛苦!“嗬……”一口冷气倒灌进肺里,

呛得他眼冒金星,肺叶刀割般剧痛!他的腿像灌满了冰冷沉重的铅块,

粘在地上不能挪动丝毫。可那伞并未停止旋转,

伞内密布的眼睛如同活物般在伞布上无声尖叫、扭曲滚动,汇成一道怨毒凄厉的无声旋涡,

将陈炳的心神彻底碾碎!而就在这时,伞沿上,一滴浓稠的“雨水”悄然凝聚。滴落。

“哒”。一滴饱满沉重的猩红液体,不偏不倚,

狠狠砸在了老桑树暴露在外的、虬结粗大的暗褐色树根上,

迅速溅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猩红花。陈炳所有的神经都绷在那滴黏稠液体上。

他眼睁睁看着那猩红液滴落地之后并未晕散消失,反而如同活物蠕动般诡异地向前延伸。

鲜红,极其缓慢,却无比固执地向更深沉的黑暗爬去,

在布满苔藓与干枯树皮的根部虬结处蜿蜒划动。液体凝而不散,

冷寂空气中勾勒出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诡谲笔锋——先是清晰的一个“十”字起笔,

继而斜撇、转折……那熟悉的笔划如同带着冰冷尖齿的钩子,狠狠勾住了陈炳的心脏,

用力往下撕扯!他认得出来!太熟悉了——那是所有委托他扎纸人时留下的字据上,

那神秘委托人落款的笔迹!他的名字!它竟在树根上,用这活物似的浓稠红液,

一笔一划被写了出来!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带着土腥和腐烂甜腻气息的风,

毫无征兆地贴着他的耳廓掠过。几乎是同一瞬间,

陈炳缺失无名指和小指的右手残肢顶端那早已愈合几十年的伤疤,

却如同被无形的利针猛地刺入!一股尖锐冰冷、撕裂皮肉直抵骨髓的剧痛,

如同沸腾的毒药从他残缺的断骨处猛然炸开!这剧痛瞬间贯穿了肩膀、脖颈,直冲天灵!

眼前那扭曲爬动的血色名字骤然模糊、变形,融成旋转的血色旋涡。

陈炳发出一种濒死野狗被踩断脊梁般的喑哑“嗬嗬”声,眼前血红一片。身体再支撑不住,

膝盖猛地砸在冰冷坚硬、长满苔藓的泥地上。他右手那突兀的伤疤下,

曾被他亲手切断的指骨深处,一种埋藏了几十年的冰冷和活物感在伤口深处骤然痉挛、苏醒。

那种深入骨髓的钝痛从右手残缺处炸开,如同冰冷活蛇沿着臂骨、颈骨,

一路啃噬钻入头颅的最深处!眼前那血写的名字尚未完全成型,

却在剧痛冲击下猛地扭曲、膨胀,瞬间幻化成另一幅更令他魂魄俱裂的景象!浓稠黏腻的红,

不是伞沿的血滴,而是滚烫喷溅的,泼满了视野——是父亲的血!

老扎纸匠跪在自家阴暗堂屋的角落里,身下汪着一大片腥甜发黑的淤血。

父亲那张布满皱纹的、曾无数次呵斥他“不得点睛”的脸上,此刻惨白如纸,

五官因极致的痛苦而痉挛得非人。他仅剩的左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甲掀翻,

抠得满地刨花木屑混着血泥!

那只曾灵巧扎出无数纸人的右手——竟齐根断在了他自己的大腿旁!

断处并非利器切削的平整,而是被巨大的力道蛮横撕裂后参差不齐的筋骨血肉!血红中,

父亲的眼珠凸得快要撑裂眼眶,

着角落那一个尚未点睛、却被他最后挣扎着推到在地上的纸人——纸人的彩纸糊得异常华丽,

五官精致,唯有那双眼睛的位置空着,黑洞洞的眼眶如同两个贪婪深穴,

正将屋中所有的微光和热气都吸进去。父亲嘴里“嗬嗬”作响,喉管被血泡堵得窒息,

音:“……点了……开了……报应……报应……莫……莫……” 他伸出的那根仅剩的残指,

绝望地指向纸人空洞的眼眶,又死死指向了跌坐在血泊里、已经吓傻了的年轻陈炳。

就在那时!陈炳眼睁睁看见!

那本该是死物的无眼纸人面部肌肉——竟似笑非笑地抽搐了一下!随即,

一丝极其细微但清晰无比的裂缝,“喀啦”声轻响,从纸人光洁如瓷的额头正中裂开,

一路向下延伸,经过鼻梁,直抵下巴!一股冰冷彻骨的阴风,

猛地从那纸人开裂的体内呼啸着卷出!“啊——!” 陈炳喉咙深处爆出一声撕裂般的嘶吼,

也不知是为当下这骇然幻象所慑,还是为那椎心蚀骨的右手断指剧痛所激!

身体被无形的巨力猛推,轰然向后扑倒!后脑勺重重砸在盘虬如龙爪的粗粝树根上,

眼前瞬间炸开无数金蛇狂舞的金星!剧痛!眩晕!但他死死盯着那柄猩红的伞!

伞面并未停止旋转。在那缓慢、无声的转动中,伞内衬布上那无数凝固在极致惊恐中的眼球,

随着伞骨的翻卷,

轮番地、毫无感情地盯视着地上这个因剧痛和旧日恐惧而痉挛蜷缩的老匠人。那些眼睛,

每一只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诅咒,无声地尖叫着,穿透皮肉筋骨,钉在他的魂魄上!

窒息。喉头腥甜,肺腑在剧痛和幻象惊惧中几乎碎裂。冰冷粗糙的地面***着他后背的皮肤。

右手那两块早已愈合多年、皮肉紧绷的骨头断茬深处,那股活物般的阴冷感不但没有消失,

反而更凶猛地钻搅!仿佛正顺着几十年前被他亲手用篾刀斩断的筋骨缝隙,

向躯体的深处疯狂蔓延。他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徒劳地想要吸进一点空气。

枯死的老桑树虬结的枝丫在沉沉夜色里狰狞伸展,那巨大的伞盖如同血红的活物轮盘,

无声悬在他头顶上方,缓慢旋转。伞内,那一圈圈由凝固恐惧构成的旋涡中心,

似乎有无形的牵引力,要将他的意识硬生生从破损的躯壳里拉扯出去,

塞进那片永恒的绝望目光里!极度的疲惫和冰冷,如同墨汁滴入清水,

迅速覆盖了撕心裂肺的惊悸与剧痛。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重的石碑,

挣扎着只掀开一条缝隙——最后映入他模糊视野的,

是那双白纸糊就、未曾点睛的、空无一物的新娘“脸孔”,正透过缓慢旋转的血红伞沿,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冰冷的纸糊面容,如同一个巨大而悲悯的嘲弄。

天地间的风雨、挣扎、恐惧,都在这纸伞下凝固成了绝对的死寂。

4 血伞惊魂阿萍是被村子里几只聒噪的乌鸦惊醒的。那“嘎——嘎——”的叫声,

嘶哑难听,一声接一声,毫无停歇,就在自家屋后那棵枯死桑树的方向盘旋。

天色是种压抑的灰铅色,几缕惨白的光线艰难地爬过窗格。父亲一夜未归。

昨晚那三长两短的诡异叩门声,门缝里渗人的红纸片,

还有父亲拖着纸箱进入无边黑暗那沉如山峦的背影,都成了压在她心口的冰冷石块。

一种比窗外潮湿天气更粘稠、更凝滞的不祥预感死死攫住了她。

她胡乱把收音机揣进破旧的花布衣兜里,拉开门冲了出去。

冷风带着刺鼻的榕树气根和腐叶气味扑面灌来,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拐过祠堂冰冷、破败的转角,远远地,她就看见了老桑树底下的情形。暗红色的纸伞,

像一朵巨大、颓败、吸饱了尸血的花,静静绽放在枯死的桑树下。伞面有一半倾倒着,

露出内侧诡异的花纹。一个灰扑扑的人影蜷在伞边,

如同桑树盘根错节枝干上垂落的一截死去的藤。是阿爸!阿萍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

随即以能撞断肋骨的速度狠狠擂动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奔过去,越近,

越能看清那僵硬扭曲的姿势,以及那只软软垂在地上、残缺的右手。“阿——爸——!

” 声音卡在喉咙里,像破风箱漏气,冲出来的只剩下尖锐的哭腔。她扑跪下去,

伸手去触碰那张仰起的脸——冰凉!如同刚从地底挖出的青石!嘴唇微微张着,

凝固着一丝永远无法吐露的惊骇。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早已涣散,却瞪得极大,

死死盯住上方那微微倾斜的血红伞面内衬,眼底里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

凝结着深入骨髓的、化不开的极致恐惧。那表情,仿佛在断气的瞬间,

将他几十年未敢诉说的、压垮他生命的最后那副景象,全部刻入了自己死去的瞳孔中!

阿萍的手触电般缩回,胃里一阵剧烈翻滚,扶着冰冷的树根就猛烈地干呕起来,

酸水灼烧着喉咙。她大口喘气,泪水和酸水糊了满脸,视线一片模糊。

目光无意中扫过父亲身旁潮湿泥泞的地面时,整个人又猛地僵住!

就在父亲那只残缺的右手附近,泥地上被碾压出的深印旁,

有着极其怪异的图案:那不是脚印,也不是树枝拖曳的痕迹。

那是几道细密到几乎难以察觉、却井然有序的红色线条!

像无数细细的、相互缠绕蠕动的红线,从父亲手腕那早已愈合的断指伤口处,一路蔓延出来,

在泥地上构成一个扭曲蜷缩的、怪诞的人形!并非清晰的指印,

更像是一小片在泥水中疯狂、诡异爬行挣扎过的红蚁虫群!腥甜的铁锈味,丝丝缕缕,

顽固地钻进她的鼻腔。她毛骨悚然地抬头,再次看向那柄巨大的血红色纸伞。伞面倾倒,

露出了大半内里。衬布上的猩红如同浸饱了血液,

无数只惊骇欲裂的眼睛在布面上堆叠、凝固、无声呐喊。

就在那密密麻麻眼球涡旋的最边缘处,几点新鲜尚未凝固的、更深沉的朱红赫然在目!

阿萍全身的血液瞬间凉透!她认得那点朱红。那是父亲常年收在床下小匣子里的辰州砂!

是他画脸谱点睛时万不得已才肯动用半分的至阳之物!

可现在——就在那堆叠着无数恐怖眼球之间,一个全新的空白圆点出现在伞的内衬布上!

那空白很突兀,像画布上被强行撕裂的一处裂口。而就在那空白边缘,

分明残留着几点飞溅而出的、尚未干涸的朱砂红点!

砂红点……再联系到他临死前那死死瞪视伞内的扭曲表情……“嗬……”阿萍倒吸一口冷气,

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枯叶。昨晚最后的刹那,

父亲莫不是……用那只曾触犯了禁忌的残手,蘸着自己珍藏的辰州砂,

竟想给这柄伞内的某个位置“点睛”?!他想画什么?一个空白的圆?

还是想点向那无数凝固的眼睛中的某一个?!或者说,他想点破什么?以人血人魂为引,

以最后的辰州砂做笔?为了阻止?为了镇压?还是……这荒诞又惊悚的念头,

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钻透了她所有的思考能力。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大口喘息。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脚底瞬间冻到天灵盖,

远比昨夜的风雨更加刺骨,冻结了她每一寸骨肉与意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彻骨的绝望,

如同老桑树四周弥漫的湿冷浓雾,无声无息地合拢上来。桑树根旁血红的纸伞,

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的符咒,彻底封死了陈炳家的路。阿萍蜷在自家那黑黢黢的灶膛边,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砖墙。收音机被她胡乱丢在角落里,此刻正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

但那机械的革命声浪却穿不透笼罩在她周身的、死寂冰封的恐惧屏障。

她死死地、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紧攥着一柄沾满油污和纸屑的竹柄篾刀。

刀很轻,很薄,是父亲惯用的那几把之一。刀身的冷意透过指骨,沿着手臂的脉络向上侵袭。

这冰冷一路爬升,最终凝结在心口的位置,化成一柄锋锐的冰棱,狠狠扎了进去。

她想起父亲那只畸形的右手,指根处那凹凸不平、颜色深沉的伤疤。几十年前,

他就是用更锋利的篾刀,在某个同样令人窒息的深夜,亲手剁下了那两根指头!

为了“赎罪”。赎点过眼的罪。点眼……点眼……那两个空洞的字,带着尖细的钩子,

反复刮搔着她脆弱绷紧的神经。门板被人极其粗暴地砸响!

不是昨夜那种三长两短的死板叩击,而是生硬的、不耐烦的、夹杂着呵斥和命令的捶打!

“里面的人!快出来!接受调查!陈炳死因可疑!配合!”“……就是这老封建头子!

搞阴间的名堂!死有余辜……”“开门!”砰砰砰!阿萍浑身剧烈一抖,

篾刀冰冷的刀柄硌着她发白的指节。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进床底,

疯狂扒开角落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碎纸篾条,

颤抖着拽出那个油腻腻的、原本装着辰州砂和扎纸画样的小木匣子。匣子打开了,

里面只剩一点朱砂干涸在匣底木纹缝隙中的猩红痕迹。她不敢抬头看外面的动静,

只拼命伸手在冰冷的泥土墙壁上摸索——那里有个浅浅的、被父亲抠出来的小窟窿眼。

她摸索着,触碰到几根被泥尘包裹住的、早已干枯发硬的东西——骨头!两根人的指骨!

细小,略有些弯曲,关节处带着明显是篾刀斩过留下的断口!骨头表面被泥土沁染,

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褐纹理,像某种根须,直通这片土地下的阴暗深处。

门外的叫骂和砸门声越来越响!阿萍一把死死抓住那两根枯骨,

如同抓住父亲残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警示。冰冷僵硬的气息沿着指掌骨头,

瞬间穿透皮肤血肉,一路冰封她的心脏!剧痛!

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突然炸开熟悉的痉挛性剧痛!“啊!” 她猛地抽回手,

断骨的残影在她指尖缠绕不去,那两处指骨深处仿佛也感受到了当年篾刀斩落时的锐痛,

开始隐隐作痛,抽搐!像是几十年后被新生的凶刃再次活体斩断的感觉!

门外铁锤砸向门栓的沉重闷响如同打在她自己断骨的伤口上!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喀嚓”声!“不——!

”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那不是她的意志,

而是所有恐惧、痛苦、窒息和无法摆脱宿命诅咒的最终爆发!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响!

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刺眼的天光涌入这充斥着霉味、死亡气息的破屋。

阿萍蜷缩在床与墙角的狭窄缝隙里,身体僵硬,筛糠般剧烈颤抖。篾刀紧紧攥在手中,

锋刃却朝着她自己!她低头,看着自己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视线因极度惊怖而模糊扭曲。

幻觉中,那两根指头上覆盖的不是自己的皮肉,而是父亲那粗糙乌黑的断指伤疤!

剧痛一波波袭来,提醒她这可怕的诅咒从未断绝。绝望如同寒冰,凝固了她的呼吸,

灌满了她的五脏六腑。收音机被撞开的门撞倒,滚落出来,歪在地面,

兀自嘶嘶啦啦地唱着刺耳的歌,被门口粗暴的光影切割成碎片。“喊什么!

”一个戴着旧军帽、袖章上墨迹尚未干透的瘦高青年率先冲了进来,横眉立目地喝斥,

“装神弄鬼搞迷信!这就是下场!”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屋内狼藉,

落在阿萍身上和她手里寒光闪烁的篾刀上,眉头皱得更紧。阿萍的身体剧烈地瑟缩了一下,

几乎把篾刀捅进自己肚子里。她看到了这双眼睛!

是村里批斗大会时冲在最前面、曾亲手砸过祠堂匾额的那双!

年轻、喷着仇恨之火、毫无迟疑的眼睛!就在此刻!就在青年目光扫向她手中篾刀那一瞬!

阿萍的右手猛地一阵强烈到几乎撕裂灵魂的痉挛剧痛!这股痛楚来得如此狂猛迅疾,

如同两把冰锥同时刺透中指和无名指的指骨深处!她无法克制地惨叫出声:“手!我的手!!

”这剧痛完全不受控制,右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捏紧了篾刀!

篾刀冰冷的锋芒触压在她自己的腹部薄薄衣衫上!这一下剧烈反应,

把刚闯进来的几人都吓了一跳。瘦高青年先是一愣,

随即脸上迅速浮现出一种混合了鄙夷和某种奇异躁动的神色。“装疯卖傻?死了一个还不够,

想再拉一个?”另一个脸色黑黄的中年男人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目光游移不定地在屋内墙角、床底搜索。

但当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那面糊满旧报纸、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土墙时,动作骤然停住。

他死死盯着某个角落,布满横肉的脸慢慢失去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是……是……就是……伞上……”墙角糊着的旧报纸已经被潮湿的空气浸润出暗黄的霉点,

上面印着一个很久以前地方戏班“赛金花”演出的剧目照。照片上的角儿模糊不清,

唯一清晰的,是那人手中撑开的、一柄描绘着鲜艳花卉的巨大红纸伞!

伞的内侧衬布一片模糊,看不清具体花纹。

可这黑脸中年人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到无以复加的东西,猛地退后一步,撞在了门框上,

声音走了调,嘶吼起来,“就是……就是那伞!伞里面……全是……是……”他想说什么?

伞里面全是眼睛吗?还是别的?没人能听清。

一股冰冷的、带着老桑树根***甜腥气息的穿堂风,没有任何征兆,

从门外、窗外、甚至是从墙壁的缝隙里,猛地灌满了整间小屋!“呼——!

”灶膛里残余的死灰被卷起,打着旋扑向闯入者们的脸!

破桌上的油灯灯苗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骤然熄灭!整个小屋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吞噬!

黑暗中,几道短促而惊恐的惊叫几乎同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碰撞声!有人撞翻了凳子!

阿萍蜷在墙角的最深处,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但奇怪的是,

就在那阵腥风灌入的瞬间,如同黑暗彻底压碎了她所有感知的边界,

那从右手指骨深处迸发、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剧痛,竟离奇地、骤然停止了!

一种彻底的、如同深渊般的冰冷虚无感,代替了剧痛,包裹着她,

也笼罩了整个瞬间死寂下来的空间。黑暗中,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

还有……还有一样微不可察的东西!滴答。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滴落声,

如同冰水滴在光滑的石板上,在绝对的寂静里异常清晰。滴答。它并非来自屋顶的破漏。

这声音的源头……似乎很近……很沉……就在这黑暗弥漫的屋子里!阿萍努力睁大眼睛,

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

唯有门外天际投下的一丝惨淡光线极其微弱地勾勒出一个人影的轮廓。是他!

那个最先冲进来、此刻僵立在屋子中央不动的瘦高青年!那滴答声……似乎就在他的身上!

青年僵立的姿势极其诡异,不像受伤倒地,反而像在凝听什么。更诡异的是,

他那双在黑暗中本该映出微光的眼睛,此刻在暗影中——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浓墨!

如同被无形的黑油彻底灌满、吸走了所有的反射光线!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如同砂纸摩擦般、极其含糊难辨的、濒死鱼类的“嗬……嗬……”声响。

他抬起手,动作缓慢得令人心焦,颤抖着,摸索着,像盲人一样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黑暗像沉重的毯子,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只有那微弱的“滴答”声,如同冰冷的计时器,

在凝固的空间里不断响起。青年僵硬的身体开始难以抑制地、小幅度地抽搐起来。

他用颤抖的手胡乱地在脸上摩挲着,指尖碰触到眼角时,猛地停顿了一下。随即,

像是确认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事情,他发出一声极低沉的、如同野兽喉间滚动的呜咽。“扑通!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在了地上。声音粘腻。阿萍的心脏被狠狠攥紧!她死死屏住呼吸!

不是整个身体倒下的沉重闷响!更像是某种沉重的、湿漉漉的、不成规则的肉块落地声!

紧接着,那“滴答……滴答……”的节奏骤然变得密集粘稠起来!

黑暗里传来细碎粘稠的蠕动声,像是无数细小的口器在湿润光滑的地面上爬行挪动!

那声音……在朝着她和墙角的方向蠕行?!无法言喻的冰寒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阿萍喉咙完全被冰冷的恐惧塞死,发不出一点声音。

右手中指和无名指那刚刚平息的剧痛余韵,仿佛被地面的冰凉和那粘稠爬行的声音无限放大,

重新化为冰冷的电流,狠狠刺穿她每一寸脆弱的神经!她想尖叫,想举起手中的篾刀,

但身体沉重如石铸,连弯曲一下指头都做不到!她徒劳地睁大眼,瞳孔极力扩张,

却只能看到一片吞噬一切的虚无。唯有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粘稠的爬行声,

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冰冷的脚踝,一路向上蔓延……祠堂的破败门廊下,

昨夜风雨席卷而入的残叶水洼之间,

阿萍被两个脸色苍白、神情如同见鬼了的同村男人死死架住。

她身上裹着半旧的靛蓝粗布夹衣,是家里唯一一件还算厚实能挡寒的衣服,

此刻却仍抑制不住地在冷风里筛糠般抖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眼神像被掏空了内容的破布袋子,空洞地看着前方祠堂黑沉沉的内影。嘴唇抿得死紧,

一丝血色也无,唯有那曾经紧握篾刀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中指和无名指的两截指尖,

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死白色——仿佛血脉在那一截彻底断绝了生机。祠堂里外零散站着几个人,

大多面色惊疑、犹豫、带着对未知死亡的畏惧和一丝对残存旧俗习惯性的肃穆。没人说话。

沉默压抑得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将所有人沉沉包裹。

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早被砸烂扫荡一空,徒留空荡荡的几层布满灰尘和刮痕的石头供台,

像一张张没了舌头的大嘴,冷漠地张着。

父亲陈炳那简陋的薄皮棺材就停放在供台下方冰冷的青砖地上。白蝶布草草蒙在上面,

几刀辟邪用的桃木枝胡乱插在角落。这葬礼仓促寒酸到极点,如同处理一件令人忌讳的垃圾。

没有人真正哭丧,连阿萍自己也没有一滴眼泪。巨大的恐惧和寒冷将她所有的泪腺都冻结了。

她只是像个木头人一样,被推着,看着。“宗族早倒了!谁还给他主事?

”一个花白胡子老头抄着手,躲得远远的,声音干瘪发抖,

“他搞那些阴间的东西……把自己命都搭上……这、这是遭了老纸人儿的报复啊!

沾上要倒八辈子霉……” 他浑浊的老眼瞥向棺材,又飞速移开,

仿佛上面随时会跳起一个披红挂彩的无眼纸人。“就是!

”一个刚才在破屋里亲眼见到青年诡异遭遇的黑脸中年男人,脸上的横肉还在微微抽搐,

声音却拔高了几度,带着撇清关系的急躁,“昨天根生……根生那小子就是进去他家一趟,

出来就……眼睛就……就那个了!都成那样了,谁还敢靠前?阿萍……这……这后面的事,

得你自己……” 他话没说完,眼神瞟向祠堂角落那把靠墙竖着的东西,像被火烧了舌头,

猛地噤声,迅速退开几步。祠堂昏暗的光影里,那柄巨大的、猩红色的纸人新娘伞,

正静静立在墙角。无人敢动它。它像是自带冰冷磁场,周围三尺之地都被无形的恐惧清空。

鲜艳如血的伞面上,昨夜沾染的泥点和几处刮蹭的破损显得格外刺眼诡异。它微微倾斜着,

伞骨支撑下的伞面,沉默地笼罩着一小片阴影。那片阴影里,

似乎藏着祠堂内弥漫的所有阴寒死寂的源头。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凝固的问号,

也像一个滴血的句号。宣告一个匠人生命的终结,也似乎预示着,

某种无形的、嗜血的“视线”,从未真正移开。5 祠堂诡影阿萍的目光也落在那伞上,

瞳孔骤然紧缩!如同被滚油烫到!

流出的粘稠液体、黑暗里那冰冷爬行的触感……所有画面带着尖锐的冰棱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尖端猛地传来一阵诡异的灼痛,紧接着又是彻骨的冰寒!

皮肤下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走!那两截指头,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僵死!

一股寒气顺着背脊炸开,她猛地转过头,用尽全身力气想从架着她的两个男人手里挣脱!

就在这挣扎的瞬间!她僵死的眼角余光被迫扫过那伞的伞沿!

昨夜父亲陈炳的血曾滴落的地方!一点细微的、粘稠的深红,正极其缓慢地,

沿着伞骨支撑的某处锋利边缘,悄然凝聚成形。它饱满得如同一个将滴未滴的果实。

伞面内衬那密密麻麻的凝固眼球漩涡,似乎因为这滴猩红的生成而缓缓转动。

一滴浓稠得如同化不开胭脂的血珠,在无人敢靠近注视的祠堂角落里,于伞沿垂死般悬停。

而在它即将坠落的那片冰冷青砖地上——阿萍绝望地“看”到,那潮湿的青砖表面上,

昨天被父亲惊恐瞳孔和右手断指抽搐挣扎碾过处,尚未干涸的水渍和青苔里,隐隐约约,

有什么东西正在爬行。鲜红的,细密的,如同有生命的朱砂墨线,沿着青砖的缝隙蜿蜒缠绕,

正一点点勾画出一个尚未完成的字……伞内,那无数凝固惊骇的眼球里,

惊惶眼神的眼白骤然定格——眼白中央极其突兀地出现一个被强行凿开的深洞般的“瞳孔”!

那位置,正是伞内昨夜青年眼中渗入的污血最终爬向汇集之处!一个黑沉压抑的名字,

带着不详的笔画结构,正从血污深处隐约浮出——是“根”字!

寒气贴着祠堂冰冷渗水的青砖地面盘桓而上,蛇一般缠绕上阿萍的脚踝。

但她真正感到冰冷的,是血液。祠堂里稀稀拉拉几个人呼出的白气,

混杂着潮湿霉味、土腥气,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甜腻腥气。

目光触及墙角那柄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红伞时,骨髓深处立刻结出了冰晶。

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前端,那两段皮肉下,

传来深彻骨髓的冰硬钝痛——仿佛不是她的手指骨,而是两根被冰雪冻僵千年的铁钉,

深深楔进了肉里,在血肉深处无声嘶鸣。“好了……好了……”架着她的两个男人声音干涩,

掩饰不住那层仓促之下的恐惧,

看一下阿爸……就算……了了这桩事……” 他们几乎是拖着将她推到那口薄皮白木棺材前,

立刻像被蝎子蛰了一样松开手,急急退开几步远,混入旁边人群模糊不清的边界线里。

棺材盖子虚虚盖着,露出小半截缝隙。

里面那股浓郁粘稠、仿佛来自久远地底淤积陈尸的冷腐气息,如同实质的粘液,

迫不及待地从小小缝隙里渗漏出来,缠上阿萍的鼻腔。她被迫低下头。视线穿透狭窄的缝隙,

沉进一片冰冷凝固的黑暗。父亲的脸露在外面。灰败的颜色,彻底蒙住皮肉的油纸光泽。

嘴唇微张,舌头僵死在齿缝间,留下一个扭曲的黑洞。但最可怖的是那双眼睛。

它们凝固在瞳孔扩张到极限的刹那,死死嵌在那眼眶之中,布满蛛网般凝固碎裂的血红丝线。

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死寂眼珠,此刻却如同两面幽深的凸镜,

倒映出上方祠堂梁柱模糊的暗影,以及——一截圆弧的、猩红的边缘!阿萍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凝固在父亲瞳孔深处的倒影……是伞沿!

是那柄立在墙角、微微倾斜、将一小片死亡阴影精准笼罩在棺椁上方的红伞伞沿!

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箍,猛地攥紧了她的头颅,挤压着太阳穴嗡嗡作响。

她像被那双死人眼死死盯住、钉在了原地。脑子里无法控制地闪过昨夜父亲倒地后,

右手残肢伤口中渗出、在泥地上疯狂爬行的猩红细线!它们纠缠扭曲,组成的人形,

不正是棺木中此刻被伞影笼罩的陈炳?!“时辰到了!快!封棺!钉死!

” 一个嘶哑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破锣般的急躁和恐惧,催促着仪式进行。

是那个黑脸的中年男人,他死死攥着一柄染着旧污的沉重木槌,

槌头新浸的几道猩红血线格外刺目。没人上前。人群如同冻僵的蚁群。

祠堂里死寂得只剩下穿堂风呜咽穿过破窗烂椽的声音,还有墙角那红伞伞沿上,

一滴浓稠得几乎滴不下来的猩红液体,正极其缓慢地胀大、饱满,悬挂。

就在这绝对死寂的对峙里!

…咿……呀……啦啦……打倒一切反动派……” 被阿萍揣在破旧花布口袋里的袖珍收音机,

线路似乎被祠堂冰冷的潮气彻底侵蚀,里面激昂的语句瞬间破碎变形!

那电波噪音变成了无数细微、尖锐的、如同牙齿用力啃噬着瓷片的刮擦声,

伴随着高低起伏、扭曲走调的歌词,组合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尖啸!

这“啸叫”如同有生命般,在祠堂冰冷宽旷的空间里横冲直撞!“吵死人!

” 瘦高青年根生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祠堂门口!他的声音粗暴,

带着一种刚从什么诡异不适中恢复过来的烦躁。他的脸色比纸还要灰白几分,眼神极度疲惫,

但深处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凶光和麻木交织的暴戾。阳光从他背后照入,

他脸上似乎并无异样,但眼睑下方却有着两条极其新鲜的、尚未结痂的暗红压痕,

仿佛有两根无形的细线深深勒进去,吸食着什么。他不耐烦地几步走进来,

目标直指阿萍腰间的花布口袋,“闹鬼闹到祠堂来了!拿来!”阿萍像受惊的野兔,

猛地捂住口袋后退!根生粗暴地伸手抓来!

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那花布口袋的瞬间——极其突兀地!毫无预兆!

墙角无声旋转的红伞伞沿那点凝滞欲滴的猩红,“嗒”地一声轻响!

一滴饱满到近乎圆形的血珠,如同垂死的眼珠挤出最后一点粘稠体液,直直坠落!

落点分毫不差——就在阿萍惊恐瞪视下,

昨天父亲倒地挣扎、右手断指在青砖上烙下扭曲爬痕和水渍的边缘!

深红的血珠砸在冰冷的青砖上,溅开一朵微小的、艳到刺目的花!随即,

那花心如同活物般蠕动了一下!一条极细极锐的鲜红血线,如同蘸饱朱砂的细毫笔尖,

以滴落处为中心,瞬间刺出!那血线凝实得不似液体,竟无丝毫晕染!

它在青砖陈旧泛黄水渍的映衬下,冰冷、精确、势如破竹地向前延伸!没有分毫犹豫,

仿佛早已在地图上绘制好了路线!——斜撇!折弯!再一个横折!阿萍浑身血液瞬间冻住!

那个字!那个伞内衬纸上无数惊恐眼球漩涡里浮现的、吞噬了父亲和根生眼光的字!

此刻正被这腥浓的血线,在祠堂浸染过无数亡灵气息的冰冷地砖上,再次勾勒!是“女”字!

那一点鲜红欲滴的“女”字起笔落下,紧接着斜撇利落刺出!与此同时!

被根生粗鲁推搡的阿萍,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深处,

那冰寒凝固的剧痛如同两块冰锥被骤然烧红、同时刺入骨髓!“呃啊——!

” 她再也抑制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如被烙铁烫穿心肺的嘶嚎!

身体完全失控地弓起、弹开!右手下意识地向后缩去,像被毒虫噬咬!这一缩,

她那缠裹着破布、早已因劳作而粗糙发黑的中指和无名指指尖,

直直撞向身后那薄皮棺材边缘——父亲断指僵硬扭曲的右手摆放之处!

指尖与父亲那截覆盖着灰败皮肤、早已冰凉僵硬的断指残桩,轻轻碰了一下。寒冷!

如同触电!并非触觉上的冰冷,而是一种源自血脉骨髓的冻结!指尖下父亲断指残留的冰冷,

如同活物,瞬间点燃了阿萍右手指骨深处被那猩红“女”字烙印灼烧的剧痛冰火!“嗷——!

” 根生猛然发出一声比阿萍更加惨绝人寰的痛嚎!

他刚刚伸出去抢夺收音机的手掌猛地蜷缩回来,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铁锤重重砸中面门,向后踉跄摔倒,口中发出非人的呜咽!“眼!

我的眼……好痛……好痛!里面烧……烧着了!黑……全是黑的……”他疯狂地在地上翻滚,

双手不是去揉眼睛,而是发疯般地用指骨去死命地掏自己的眼窝深处!

仿佛那里有无数无形的烙铁在刺灼!鲜血混合着某种胶质般浑浊粘稠的液体,

顺着他的指缝、他的脸颊汹涌流下!祠堂里彻底炸了锅!压抑的恐惧如同泼进滚油的水,

轰然爆发!“鬼!是伞!是伞里的东西活了!”“快跑啊!他……他的眼睛又……!

”“根生!”“那血……那血在爬!

脸男人吓得松了手、根生歇斯底里的惨叫……所有的声音混杂成一股令人耳鸣的声浪洪流!

而在这片喧嚣混乱的最中心。阿萍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右手死死摁在那滴刚刚坠落、尚未凝固的血珠旁,

中指和无名指尖端如同被无形的利钳狠狠夹住、一寸寸往下钉!那股剧痛,

如同伞尖落下的血珠,在她指尖骨缝中爆开,一路冰刺灼烧着钻进小臂!

她的视线死死钉在青砖上那猩红的、刚写出斜撇的“女”字开头处!

那血线似乎还在她眼前蠕动、延伸!而她的余光越过翻滚惨叫的根生,不由自主地射向墙角。

那柄巨大的猩红纸伞,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撑开!伞面对着祠堂的门口方向,

伞面上的猩红在昏暗光线下仿佛有生命般流淌,沾着的泥点成了诡异妖艳的点缀。

伞内衬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凝固着各异惊恐眼球的漩涡,正清晰地透过旋转的伞骨间隙,

朝向祠堂内众人,无声地展示!

每一个瞳孔都似乎随着伞面细微的旋转而微微调整着“凝视”的角度!

在那无数凝固眼球的漩涡核心深处!无数目光最终聚焦的极点!

赫然是一个刚刚浮现、边缘还带着新鲜湿润感的空白!那空白呈小小的椭圆,

像一个新死的卵壳,一个等待嵌入的、带着鲜活灵魂供其吞噬的新瞳孔!

而就在那空白上方极其靠近伞骨支撑处的地方!一点不起眼的飞溅状朱砂红点,

如同陈炳临死前不甘的诅咒,牢牢附着在那里!一个巨大、冰冷、毫无感情的指向箭头!

箭头的锋尖,仿佛带着父亲蘸血辰砂时绝望的手指温度,

直直指向下方空白中心——那个注定被吞噬的眼球位置!这无形的巨箭所指,所点,

所“定睛”之处——阿萍心脏骤然停跳!所有喧嚣瞬间被抽成真空!

整个冰冷的世界只剩下那空白椭圆的轮转伞骨。伞面无声地转着,

那空白的位置微妙地变幻着角度。某一瞬间,

它恰好对上了——阿萍死死捂住如同被烙铁贯穿的右手指骨,

指甲深陷进皮肉里也压不住的剧痛。她痛得眼前发黑,冷汗淋漓。在昏黑的视野晃动里,

透过指缝,她看到那伞骨支点上方——新鲜的朱砂点如同被伞内巨大的漩涡眼瞳激活,

竟在暗红衬布上缓缓晕开一丝丝新鲜的、微弱的红线。

那红线带着一种粘稠诡异的“生命力”,缓缓、固执地向下流动,

径直指向伞衬空白圆圈的中心点。仿佛有一支无形的蘸血毛笔,

在伞骨支撑的支点上无声悬停,笔尖饱蘸浓稠的腥红,正对着那空白的眼球核心,

蓄势待“点”。而她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指骨深处裂开的剧痛,如同冰与火交织的电流,

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尖锐——那两根骨头的轮廓、内部骨髓的每一次抽痛抽搐,

此刻竟与视线里伞骨上悬停的、无形的“蘸血笔尖”,产生了邪异的共鸣!她低头,

自己右手蜷缩指骨的位置,恰如那笔尖!就在这一瞬间!墙角那柄撑开的红伞,

伞面内那无数凝固眼球的漩涡似乎骤然加速旋转!祠堂内阴冷的穿堂风陡然加剧,

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卷起地上的尘土落叶!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寒彻骨的牵引力猛地作用在阿萍残存右手的手指上!“不——!

”凄厉到撕裂喉咙的尖叫猛地从喉咙里挤出!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攫住,

整个向前被猛然拖拽!捂在右手指骨前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化作具体的方向——是那红伞!

是被那伞骨支点上方悬停的血笔!身体像断线风筝般离地、腾空、抛起!在空中,

她模糊瞥见那被钉棺木槌惊落、在青砖上蜿蜒爬出的“女”字血痕!

血痕尽头尚未完成的点捺,在她视野中迅速放大!她砸向那血红字迹!砸向墙角撑开的红伞!

砸向那空白眼底!冰冷的青砖在视线中急速放大,带着潮湿的腥气迎面扑来。

身体即将触地的刹那,她如同坠入冰冷无光的深潭。听觉被粘稠的水流吞没。

视觉彻底沉入黑暗。

只有触感在死亡的静默里被无限放大——右手指骨深处那炸裂的剧痛骤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的……“轻松”。仿佛那两根骨头痛了几十年的骨头,

连同那死死附着其上啃咬灼烧的诅咒力量,被某种冰冷的力量精准地“抽”走了!被剥离!

被吸走!被笔直地拖向某个深不见底的寒冷涡旋!祠堂冰冷的青砖地面在她模糊的感知里,

坚硬、冰凉,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她砸在上面。最后一点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了一下。

黑暗中,她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微小、清脆但穿透一切喧嚣的声响。“嗒!

”似乎是笔尖饱蘸浓墨后,轻轻点在柔韧熟宣纸上发出的、那一记清脆的落笔声。

声音的源头,近在咫尺。在她右手中指和无名指消失的指骨根端位置。

仿佛有蘸满父亲残魂和辰砂混染的冷血之笔,点在了伞面空白眼底中央那一点上。

世界彻底凝固。所有的痛苦、恐惧、喧嚣、冷风……瞬间被抽成一个极小的黑点。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永恒的黑暗和沉默。祠堂里死寂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

风声呜咽,盘旋在空旷的祠堂上方,卷动着几片枯叶和未烧尽的纸钱灰烬。青砖上,

一片暗红的污迹正在缓慢晕开、凝固,旁边倒着那个蜷缩的靛蓝色身影,再无动静。

那柄巨大的猩红纸伞,不知何时竟已收拢。伞骨合起,依然斜倚在墙角,伞柄微微朝下。

它通体沾着的泥点水渍在昏光下依旧显眼,

伞面褶皱间流淌的猩红却仿佛凝固了一层油亮的死光。伞收拢的弧度,

像一个巨大的、闭目无声的红色瞳孔。黑脸中年男人的脸皮还在抖,

手心里那把沉重的钉棺木槌沾着的污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自己的裤脚上,他却毫无察觉。

眼珠子死死钉在墙角那收拢的红伞上,喉咙里“咯咯”地响着,像是被一口浓痰死死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