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可怜之人 歌粒子 2025-07-03 00:5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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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冰冷的起点陈飞被叫进办公室的时候,就知道完了。

王会计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眼皮都没抬一下。桌上烟灰缸塞满了烟蒂,

有些还带着没掐灭的红点。空气里有股隔夜茶水混着红塔山香烟的味儿。“小陈啊,

”王会计终于停了手,身体往后一靠,转椅发出不堪重负的***。他拿起桌上几张打印纸,

抖了抖,像在抖落看不见的灰。“你看看这个,客户反馈。”纸递过来。陈飞伸手去接,

指尖碰到纸边,冰凉。他眼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油雾,看字有点模糊。

大概是说他沟通不够主动,方案死板,缺乏“狼性”。狼性,这个词像根生锈的钉子,

每次听见都硌得他心口疼。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解释什么呢?

说那些应酬的酒桌让他胃里翻江倒海?说客户那些暧昧的暗示让他只想躲开?

还是说熬夜改出来的方案,被一句“感觉不对”就全盘否定?“公司呢,也很为难。

”王会计叹了口气,那叹气声里听不出多少为难的意思。“现在大环境你也知道,

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这个岗位…需要更灵活,更…放得开的人。”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

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水声很响。陈飞低下头。看见自己脚上那双人造革的鞋,

鞋尖已经磨得发白,边缘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像咧开的嘴。裤腿也短了一截,

露出深色的袜子,洗得有点发硬。“这个月工资…会给你结清。”王会计的声音飘过来。

“今天…就收拾一下吧。”后面的话陈飞没听清。耳朵里嗡嗡的,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他点点头,动作有点僵。转身走出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咔哒一声,很轻,又很重。

格子间里还有几个人在噼里啪啦敲键盘。没人抬头看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的安静。

他走回自己的工位,那个靠墙角、光线最暗的地方。桌面很干净,几乎没什么私人物品,

就一个掉漆的马克杯,杯沿豁了个口。他拉开抽屉,里面只有半包纸巾,一支快没墨的笔,

几张写废的稿纸。他把这些东西胡乱塞进一个印着超市logo的旧塑料袋里。

马克杯犹豫了一下,也塞了进去。走出写字楼的大门,下午四点的阳光白花花地刺眼。

车流像粘稠的河,喇叭声此起彼伏。他站在台阶上,一时不知道该往左还是往右。风吹过来,

卷起地上的灰尘和一张撕碎的传单,扑打在他开了口的鞋面上。他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汽车尾气的味道,有路边小吃摊炸油条的油腻味。他把塑料袋往腋下夹紧了些,

走下台阶,汇入人行道上匆匆的人流。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满是污渍的地砖上。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屏幕亮起,是一条催缴助学贷款的短信提醒。

数字后面跟着好几个零。他把手机塞回去,手指碰到口袋内衬,那布有点薄,快要磨破了。

他顺着熟悉的路线走。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破旧的楼房取代。电线像纠缠不清的蜘蛛网,

在狭窄的巷子上空交错。巷口的水果摊,烂掉的水果散发出甜腻的***气味。

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围着小桌打牌,烟头扔了一地。他拐进一栋墙皮剥落的筒子楼。

楼道里没灯,很暗。堆满了杂物,旧自行车、缺腿的板凳、蒙尘的蜂窝煤炉子。

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霉味、剩饭菜的馊味、还有一股淡淡的尿臊味。他摸黑爬上三楼。

掏出钥匙,捅了好几下才打开那扇薄薄的、漆皮翻卷的木板门。门后是隔出来的一个小间。

只放得下一张窄床,一张破桌子,连椅子都没有。墙上糊着旧报纸,洇着大片黄褐色的水渍。

唯一的小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近得能看清对面墙上开裂的纹路。

光线被彻底挡在外面,屋里昏沉沉的陈飞把塑料袋扔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床单是那种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布,摸上去粗糙。他坐到床边,床板发出吱呀一声***。

隔壁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女人的尖嗓门穿透薄薄的隔板,砸进耳朵里。听不清吵什么,

就是一股脑的怨气和绝望。楼下有人在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像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

他摘下眼镜。镜片上油污更重了,看东西一片模糊。他用衣角使劲擦了擦,镜片划出几道痕。

他重新戴上,世界还是蒙着一层雾。他坐在那里,没开灯。昏暗中,

只有劣质塑料袋上的超市商标,反射着窗外渗进来的一点点微弱天光,像个模糊的笑脸。

脚上那道鞋口咧得更开了,露出里面灰色的袜子。他低头看着,

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粗糙的砂纸。第二章:劳务市场的巨人与尘土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

陈飞就醒了。不是睡醒,

是被隔壁婴儿没完没了的啼哭和男人暴躁的呵斥声硬生生拽出了那点稀薄的睡意。

他躺着没动。天花板上一块巨大的水渍,边缘发黑,形状像个张着嘴的怪兽。

催债短信的数字在脑子里转,转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躺不住了。他爬起来,

从塑料袋里摸出最后半块干硬的馒头,就着隔夜凉水,一点点啃下去。

馒头渣掉在粗糙的床单上。城中村的清晨比夜晚更喧闹。巷子里挤满了早起的人,

买早点的、蹬三轮的、赶公交的。

混在一起:油炸鬼的油腥、蒸包子的水汽、垃圾桶的酸腐、还有来不及倒的夜壶散出的尿骚。

陈飞低着头,贴着墙根走,像怕沾上什么。劳务市场在两条臭水沟夹着的一块空地上。

还没到点,人已经乌泱泱地聚了起来。像一片被风吹拢的枯叶堆。大多是男人,

穿着沾满泥点或油污的衣服,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刻着相似的疲惫和焦灼。

几个女人缩在角落,眼神躲闪。空气里飘着劣质烟草、汗酸和尘土的味道。陈飞挤进去。

立刻被各种声音包围。“力工!力工!一天八十,管顿饭!手脚麻利的来!

”“贴瓷砖的有没有?熟手!”“电子厂!包吃住!十八到三十五!身份证!

身份证拿出来看看!”招工的嗓门都很大,带着居高临下的不耐烦。找活的人则堆着笑,

急切地往前凑,七嘴八舌地问着“管饭不?”“日结吗?”“远不远?

陈飞觉得自己像块木头。他试着往一个招搬运工的摊子前凑了凑。“啥学历?

”那工头斜眼瞟他。“本科…”陈飞声音不大。“本科?”工头嗤笑一声,

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搬砖要啥本科?细皮嫩肉的,干得了重活?一边去!

”旁边几个等着被挑的汉子也跟着哄笑起来,带着一种粗粝的优越感。陈飞脸上发烫,

退了出来。眼镜片又蒙上了一层汗汽。他摘下,用衣角擦,衣角也沾着灰。

他茫然地看着这片攒动的人头,感觉自己像半瓶洋不拉几的红酒,

融不进这锅沸腾的猪杂碎里。就在这时,人群边缘起了骚动。一个巨大的身影晃动着,

像座移动的小山。那人个子太高,背有点驼,穿着件洗得发白、紧绷在身上的旧迷彩服,

袖子短了一截,露出粗壮黝黑、筋肉结实的小臂。他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正跟一个瘦小的工头急赤白脸地争辩着什么。“说好了…一百二!你…你就给八十!

”大块头的声音嗡嗡的,有点含混不清,像喉咙里堵着东西。“什么一百二?

谁跟你说一百二?”瘦工头跳着脚,手指几乎戳到大块头胸口,“就八十!爱干不干!

就你这傻大个,动作慢得像头牛,还想要一百二?耽误我多少活儿大块头急得脸通红,

笨拙地挥舞着手臂辩解:“没…没耽误!我…我搬得多!”他手一扬,

不小心带到了旁边一个卖土豆的三轮车。一筐土豆哗啦啦滚了一地,黄泥巴沾着灰土。

“哎哟我的土豆!”摊主是个干瘪老头,心疼地叫起来。“***不长眼啊!

”瘦工头更来劲了,推了大块头一把,“滚!赶紧滚!别在这儿碍事!***玩意儿!

”大块头被推得一个趔趄,迷彩服肩膀处撕拉一声,裂开个口子。他愣住了,

看着自己破掉的衣服,又看看满地滚动的土豆,再看看跳脚骂人的工头和心疼的老头,

巨大的身躯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无措和委屈。他张着嘴,想说什么,

却只发出“我…我…”的声音。周围的人或看热闹,或漠然地避开。没人帮他说话。

陈飞离得不远。他看到大块头那无助的眼神,像受惊的牛犊。

心里那根早就被现实磨得麻木的弦,不知怎么被拨动了一下。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绝望,

也许是那眼神里纯粹的茫然刺痛了他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没看那工头,

弯腰开始捡地上的土豆。手指碰到冰凉的、沾着湿泥的土豆皮。大块头愣了一下,看看陈飞,

又看看地上的土豆,也笨拙地蹲下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几个土豆,

像捧着易碎的鸡蛋,轻轻放回筐里。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和细小的土豆形成了怪异的对比。

瘦工头还在骂骂咧咧:“妈的,两个***凑一块了!晦气!”他啐了一口,

转身招呼别人去了。老头看着被捡回来的土豆,大部分只是沾了点泥,没摔坏,

脸色缓和了些,嘟囔着:“算了算了…”土豆捡完了。陈飞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

大块头也站起来,比陈飞高出快两个头。他低着头,手指绞着迷彩服上那个破口子,

不敢看陈飞。“谢…谢谢…”大块头的声音嗡嗡的,很低。“没事。”陈飞说,

声音也有些干涩。他注意到大块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张零钱。“钱…没给够。

”大块头把攥着钱的手摊开给陈飞看,几张皱巴巴的十块和五块,“说好…一百二。

”他眼神里透着固执的委屈。陈飞看着那几张沾着汗渍的零钱,

再看看大块头破掉的衣服和茫然的脸。八十块?他想起自己空空的口袋和催债短信。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想离开这片喧嚣。“你…你叫啥?”大块头跟了上来,

像条被遗弃又找到主人的大狗。他步子大,几步就追上了陈飞。“陈飞。

”“我…我叫张大力!”大块头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力气大!

”他像是为了证明,左右看了看,走到旁边一根废弃的、插在水泥地里的细钢筋旁。

那钢筋有小拇指粗,锈迹斑斑。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握住,低吼一声,

手臂上肌肉块块隆起。只见那钢筋在他手里,像根软面条似的,慢慢被掰弯了!

周围几个看到这一幕的人发出低低的惊呼。张大力松开手,弯掉的钢筋晃了晃。

他有些得意地看着陈飞,眼神亮晶晶的,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陈飞看着那根弯曲的钢筋,

又看看张大力单纯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容。他心里沉了一下。这力气,在这地方,是资本,

也是祸根。“走…走吧?”张大力看着陈飞,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我…我请你吃包子?

我有钱!”他又摊开手掌,那几张皱巴巴的钱被他攥得更湿更皱了。

陈飞看着那双浑浊却透着依赖的眼睛,

又看看这片尘土飞扬、充斥着廉价劳力和粗暴交易的混乱之地。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但眼前这个巨人,似乎更找不到。一种沉重的、带着不祥预感的联结,

在这弥漫着汗臭和尘土味的空气中,无声地系上了。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迈开步子,

朝着巷子口那个冒着热气的小摊走去。张大力立刻咧开嘴笑了,赶紧跟上,

高大的身影几乎把陈飞罩住。两人的影子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下,叠在了一起,拉得很长,

投在满是垃圾和污水的泥地上。第三章:捆绑的命运包子铺的蒸汽混着油腥味。

陈飞要了两个素包,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张大力要了五个肉包,

拳头大的包子塞进嘴里,两下就没了影。他吃得急,汤汁顺着下巴流到紧绷的迷彩服领口上,

留下深色的油渍。陈飞默默掏出几张零钱付账,张大力看见了,脸更红了,想说什么,

被包子噎得直抻脖子。“我有钱…给,钱…!”张大力好不容易咽下去,瓮声说。

陈飞没应声。两人站在油腻腻的街边,一时无话。劳务市场的人流稀疏了些,

剩下些没着落的,蹲在墙根抽烟,眼神空茫茫地望着车来车往。“那边!

”张大力眼睛突然一亮,指着街对面一个扛着大包的男人。“王老板!他…他常要人!

”他不由分说,拉起陈飞粗壮的胳膊就冲过马路。陈飞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撞上自行车。

王老板是个黑胖汉子,正指挥人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上装货。全是沉重的纸箱,

印着“XX陶瓷”字样。“王老板!王老板!”张大力冲到跟前,咧着嘴,“要人…搬货不?

我俩!他…他是我哥!”他用力拍了拍陈飞的背,拍得陈飞咳嗽起来。王老板上下打量他们,

目光在陈飞细框眼镜上停了停,有点狐疑。“搬瓷砖!一箱死沉!按件算,搬一箱上楼,

五毛。”“行!行!”张大力抢着答应,生怕机会跑了。“我俩力气大!我…我力气特别大!

”仓库像个巨大的洞穴,堆满了小山似的纸箱,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石膏粉的味道。

光线从高窗透进来,照着飞舞的尘埃。王老板指着一堆箱子:“就这些,搬到三楼库房。

楼梯窄,小心点!碎一片,赔十块!”他嗓门很大,在空旷的仓库里撞出回音。

张大力立刻行动起来。他弯腰,手臂环住两个摞在一起的箱子,一发力,腰背弓起,

像头负重的牛,稳稳当当地就抱了起来。那箱子看着就不轻,他抱着却显得轻松。

蹬蹬蹬就上了那狭窄陡峭的铁楼梯,脚步声震得楼梯嗡嗡响。陈飞试了试。一个箱子就死沉,

边缘硌得手臂生疼。他勉强抱起一个,跟在后面。楼梯又陡又窄,光线昏暗。

张大力在前面像堵移动的墙,几乎堵住了视线。陈飞小心翼翼,一步一顿,

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劣质T恤粘在身上,又凉又腻。一趟,

两趟… 仓库里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和纸箱摩擦的沙沙声。灰尘呛人。

张大力不知疲倦,速度很快,搬上楼的箱子堆得整整齐齐。陈飞落在后面,手臂发酸发麻,

眼镜不断滑落。他咬牙坚持着,汗水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不知搬了多久。

陈飞感觉腿肚子在打颤,眼前阵阵发黑。他搬着一个箱子,摇摇晃晃踏上最后几级楼梯。

前面,张大力刚放下箱子,正用手背抹着额头上小河似的汗。他看见陈飞上来,

下意识想帮忙,转身太快,宽阔的后背猛地撞上了旁边堆得不太稳的一摞箱子。

那摞箱子晃了晃。最顶上,一个孤零零的、包装不太一样的细长纸箱,像喝醉了酒,

一头栽了下来!陈飞只觉眼前一花,一个黑影带着风声砸落。他下意识想躲,

手里还抱着箱子,脚下是陡峭的楼梯口!身体瞬间僵住。“飞哥!”张大力惊恐的吼声炸响。

他反应极快,像头扑食的猛兽,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横着就撞了过来!砰!哗啦!

一声闷响是张大力结结实实撞在陈飞身上,把他连人带箱子狠狠撞向旁边的墙壁。

紧接着是刺耳清脆的碎裂声,就在陈飞刚才站立的地方炸开!

陈飞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手里的箱子脱手砸在脚边,里面的瓷砖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胸口被张大力撞得剧痛,差点闭过气去。眼前金星乱冒。灰尘弥漫。地上,一片狼藉。

那个掉下来的细长纸箱摔得稀烂,里面不是什么瓷砖,是几件仿古的瓷花瓶,

此刻全成了大大小小闪着冷光的碎片,散落在陈飞脚边和那堆碎瓷砖上。像一地破碎的骨头。

张大力自己也撞得不轻,额头蹭破了皮,渗出血丝。但他顾不上自己,

慌乱地扶住陈飞:“飞哥!你…你没事吧?摔着没?”他看着满地碎片,

又看看脸色煞白、捂着胸口的陈飞,巨大的身躯微微发抖,

眼神里充满了闯下大祸的恐惧和茫然。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想推开你…”仓库里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楼梯口,

王老板黑着脸站在那里,像一尊瘟神。他死死盯着那一地狼藉,尤其是那些花瓶碎片,

腮帮子的肉一鼓一鼓。“好!好得很!”王老板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

“我说没说过,碎一片,赔十块!”他指着那堆花瓶碎片,手指气得直抖。“这可是样板!

一件他妈的好几百!还有瓷砖!你们俩!今天白干!不够赔的!差多少,现钱给我掏出来!

”陈飞靠在墙上,冰冷的墙砖透过薄薄的T恤钻进骨头缝。胸口被撞的地方闷痛,

后背也***辣的。他喘着气,看着地上那片刺眼的狼藉,

又看看身边抖得像个筛糠似的张大力。汗水混着灰尘,在他脸上冲出几道泥沟。

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白干。不够赔。现钱。这几个词像锤子,

一下下砸在他空荡荡的脑仁上。口袋里的手机,那条催债短信,仿佛又灼热起来。

次地解释:“王老板…我…我真不是…是箱子不稳…我…”他急得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闭嘴!”王老板咆哮,唾沫星子喷到张大力脸上。“两个废物!一个瘟鸡似的搬不动,

一个傻大个光有劲不长眼!赶紧滚!别在这儿碍老子事!钱!明天这个时候,

一分不少给我送来!不然…”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没说完,

但那眼神比地上的瓷片还冷。王老板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留下仓库里死一样的寂静和满地的碎片。陈飞慢慢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墙。

他摘下眼镜,镜片不知何时裂了一道细纹。他用脏污的衣角擦了擦,那道裂痕更清晰了。

张大力也蹲了下来,巨大的身躯蜷缩着,像个犯错的孩子。他伸出手,想去碰碰陈飞,

又怯怯地缩了回去。手指关节粗大,沾着灰土和一点血渍。他看着陈飞裂了纹的眼镜,

又看看自己撕破的迷彩服,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受伤动物般的呜咽。仓库高窗外,

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最后一点天光,吝啬地落在地上那片破碎的瓷片上,

反射出冰冷、细碎、毫无温度的光。陈飞闭上眼。工钱没了。还要赔钱。口袋空空。

催债的短信。还有身边这个,力气大得像山,惹起祸来也像山崩地裂的…张大力。

夜风顺着仓库破旧的门缝钻进来,带着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第四章:虚假的避风港夜风卷着地上的碎纸片和塑料袋,在空荡荡的街角打旋。

陈飞和张大力蹲在仓库后巷的阴影里,像两尊被雨水泡发的泥塑。赔偿的钱像块巨石,

沉甸甸压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催债短信又震动了一次,陈飞没掏手机,

那震动却像直接敲在肋骨上。张大力把头埋进膝盖,宽厚的肩膀一抽一抽,发出压抑的呜咽。

迷彩服肩上的裂口像一张嘲笑的嘴。“别…别哭了。”陈飞嗓子干得像砂纸摩擦,

“哭…没用。”张大力抬起脸,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亮晶晶的。

“飞哥…钱…咋办?王老板…会打人…”他眼神里的恐惧像受惊的鹿。巷口传来脚步声,

还有哼唱小曲儿的声音。一个人影晃悠着走近,

穿着件不合身的、领口磨得发亮的假名牌夹克,头发用劣质发胶抹得油光锃亮,

苍蝇站上去都打滑。他手里夹着半截烟,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哟,这不是大力嘛?

”那人停住脚,声音带着夸张的亲热,“蹲这儿干啥呢?跟哥说说,受啥委屈了?”他凑近,

一股浓烈的烟草和古龙香水味混在一起,呛人。张大力像看到救星,猛地抬头:“李哥!

李哥!”他指着仓库方向,语无伦次,“赔…赔钱!好多钱…飞哥…差点被砸…”。

李哥顺着张大力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

又上下打量靠在墙边、脸色灰败、眼镜片裂了道纹的陈飞,

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嗨!我当多大点事儿!”他大手一挥,

烟灰簌簌掉在张大力破掉的迷彩服上。“跟哥走!哥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还赔什么鸟钱!

”陈飞没动,警惕地看着这个油滑的男人。李哥的“热情”像一层浮油,底下透着凉。

“真的…李哥?”张大力眼睛亮起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骗你干啥?”李哥拍着胸脯,

假名牌夹克的金属拉链哗啦响。“哥现在搞大项目!‘分享经济’!懂不?坐着都能来钱!

比你们吭哧吭哧卖苦力不强百倍?”他凑近陈飞,压低声音,带着蛊惑,“兄弟,

看你这眼镜,读过书吧?更该懂!这时代,靠力气?不行了!得靠脑子,靠人脉!

”陈飞没吭声。脑子里是王老板那张黑沉的脸,是催债短信的数字,是空空如也的口袋。

力气?他确实没有张大力那身蛮力。脑子?在这地方,好像也换不来一口热饭。“走走走!

先吃饭!”李哥不由分说,一手揽住张大力的肩膀,一手想去拉陈飞。陈飞下意识躲开。

李哥也不在意,哈哈一笑,“饿着肚子想啥都没用!哥请客!管饱!

”他们被李哥带到街边一个烟雾缭绕的小饭馆。李哥点了一桌菜:油腻腻的红烧肉,

颜色发暗的炒肝尖,一大盆飘着几片菜叶的汤,还有几瓶最便宜的啤酒。

饭菜的香气混着劣质油烟味,直往人胃里钻。张大力饿极了,顾不上烫,

抓起筷子就往嘴里扒拉肉片,吃得满嘴流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陈飞看着眼前这顿突如其来的“盛宴”,胃里却像塞了块石头。他拿起筷子,

夹了根蔫黄的青菜,嚼在嘴里没滋没味。李哥开了啤酒,泡沫溢出来,流到他油亮的手上。

他给张大力倒满,又给陈飞倒。“喝!兄弟!压压惊!”他自己灌了一大口,抹抹嘴,

开始滔滔不绝。“看见没?这就是缘分!”李哥拍着桌子,唾沫星子横飞,

“哥为啥能请你们吃饭?为啥能穿这‘名牌’?”,他扯了扯夹克领子,

“靠的就是这个‘分享经济’!简单!拉人进来,一起发财!层级裂变!懂不?

你今天拉一个,明天他拉两个,后头的人,都给你交钱!躺着收钱!”。陈飞心里咯噔一下。

这词儿他隐约听过,不是什么好路数。他放下筷子。张大力听得半懂不懂,

只顾着啃一块带肉的骨头,油光满面地问:“那…那我能挣多少?”“多少?

”李哥眼睛放光,伸出几根油腻的手指,“看你自己!勤快点,一个月这个数!

”他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买房!买车!回老家盖大瓦房!把你爹妈接出来享福!

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卖苦力!想吃什么吃什么!”他指着桌上的肉,“顿顿有肉!

”张大力啃骨头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李哥比划的手势,

里面充满了对“顿顿有肉”和“大瓦房”的渴望。油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可是…拉人…咋拉?”张大力懵懂地问。“简单!”李哥又灌了口啤酒,

“像哥拉你们这样!见着不容易的,拉一把!带他们发财!这是积德!懂不?”他转向陈飞,

“兄弟,你一看就是文化人,懂道理。这社会,单打独斗死路一条!得抱团!

咱们这个大家庭,互帮互助!有福同享!”他用力拍着陈飞的肩膀,拍得陈飞身子一晃。

陈飞被拍得生疼。他看着李哥那张被酒精和兴奋涨红的脸,听着那些天花乱坠的许诺。

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假的!骗人的!可另一个声音更大:那怎么办?赔钱怎么办?

下顿饭怎么办?催债的怎么办?张大力怎么办?“哥那儿地方大!”李哥趁热打铁,

“管吃管住!先安顿下来!慢慢学,慢慢干!总比你们睡大街强吧?比被那姓王的逼债强吧?

”他盯着陈飞裂了纹的眼镜片,“兄弟,给个痛快话!信哥不?”张大力也停下咀嚼,

眼巴巴地看着陈飞,油乎乎的手攥紧了筷子,指节发白。那眼神,像在乞求一根救命的稻草。

饭馆里人声嘈杂,油烟呛人。陈飞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桌上的红烧肉凝了一层白色的油花。

他看着张大力那充满依赖和希望的眼神,

又想起仓库里一地冰冷的碎片和王老板恶狠狠的威胁。他喉咙滚动了一下,

干涩地挤出两个字:“……信。”“好!”李哥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

脸上绽开一个胜利的笑容,像裂开的石榴。“爽快!哥就知道你是明白人!走!

带你们去咱家!好好睡一觉!明天,哥带你们见见世面!”走出饭馆,夜风更凉了。

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李哥在前面带路,脚步轻快。

张大力紧紧跟在陈飞身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兴奋和安心,仿佛刚才的绝境从未发生。

陈飞落在后面一步。他抬头看了看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没有星星。

裂了纹的眼镜片里,

映着前方李哥那油亮晃动的后脑勺和张大力那宽厚却显得异常脆弱的背影。他迈开步子,

鞋底踩过一片不知谁丢弃的、粘着口香糖的泡面桶,发出轻微的黏连声。这一步踏出去,

脚下是更深的泥潭,还是虚幻的陆地?他不知道。只知道身后的路,已经断了。

第五章:踏入牢笼李哥说的“家”,在一栋灰扑扑的筒子楼深处。楼道比陈飞租的那栋更暗,

更窄。墙壁被各种小广告糊满了,层层叠叠,像长满了烂疮。

空气里是灰尘、霉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劣质饭菜和人体闷久了的酸馊气。

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撞出回音,嗡嗡的。

李哥在一扇漆皮剥落、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前停下。他没敲门,直接掏出钥匙捅开。

门轴发出刺耳的***。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汗臭、脚臭、过期泡面汤和廉价香烟的味道,

像一堵热烘烘的墙,猛地扑了出来,撞在陈飞脸上。他胃里一阵翻腾,

裂了纹的眼镜片瞬间蒙上白汽。屋里没开大灯,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悬在客厅中央,

勉强照亮一片狼藉。地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凉席和脏兮兮的褥子,几乎没处下脚。人。

到处都是人。或躺或坐,挤在一起,像沙丁鱼罐头里挤变了形的鱼。

大多穿着廉价的、起球的T恤或汗衫,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被长久禁锢后的麻木和疲惫。

听见门响,有几个人抬起眼皮,漠然地扫了他们一眼,又垂下去,

仿佛进来的不过是两只误入的苍蝇。没人说话。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角落里一个男人压抑的咳嗽。“都精神点!”李哥嗓门拔高,

试图打破这潭死水,“来新家人了!陈飞!张大力!以后就是咱们大家庭的兄弟了!

”他拍着张大力的后背,把他往前推了推。张大力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

庞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光线。他看着满屋子的人,

眼神里带着初来乍到的怯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家…家好大…”他小声嘟囔。

陈飞摘下眼镜,用衣角使劲擦着镜片上的雾气。他看清了墙上。

贴着几张巨大的、印刷粗糙的海报。上面是些西装革履、笑容夸张的男女,背景是豪车别墅,

配着血红的大字:“今天睡地板!明天当老板!”“月入十万不是梦!

”“成功属于有胆量的人!”字迹粗劣,像拙劣的符咒。“地方不大,心要大!

”李哥挥挥手,像在驱赶不存在的苍蝇。“条件艰苦点,那是考验!天将降大任!懂不?

先找个地儿歇着!”他指着客厅角落一小块勉强能挤下两个人的空隙,“就那儿!

等会儿开饭!”陈飞和张大力像两截木头,挪到那个角落。

凉席上还残留着前一个人的体温和汗渍。他们挨着坐下,肩膀挤着肩膀。

张大力好奇地东张西望,陈飞则低着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陷入凉席粗糙的纹理里。

劣质塑料的凉意透过薄裤子渗进来。旁边铺位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袖衬衫的女人,

正默默地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擦着凉席边缘不知谁滴落的汤汁。她动作很慢,很轻,

低着头,几缕枯黄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陈飞瞥见她挽起的袖口下,

小臂上有几道颜色发暗的旧痕,像干涸的河床。“姐…我来帮你?”张大力凑过去,

想拿那块脏抹布。女人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手,迅速拉下袖口,遮住了手臂。

她飞快地抬头看了张大力一眼,眼神里全是警惕和恐惧,随即又低下头,

把抹布紧紧攥在手里,用力擦着那块其实已经很“干净”的地方。她始终没说话。

客厅另一头,靠墙坐着个男人。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一脸沟壑。他佝偻着背,

用左手仅剩的两根手指中指和食指,极其笨拙地卷着一根旱烟。

右手缺了三根手指的地方,包着块脏兮兮的布。烟丝不停掉落在皱巴巴的烟纸上。

他试了几次都没卷成,烦躁地把烟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嘴里低声骂了句什么。

眼神像两块烧红的炭,压抑着巨大的愤怒和无力。“开饭了!开饭了!

”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一个年轻女人端着个大铝盆从厨房出来,

盆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她脸色蜡黄,眼袋很重,

即使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也看得出疲惫。是孙晓芸。她把盆重重放在地上,汤汁溅出来一点。

她看也没看众人,又转身回去拿了一摞缺口的碗和一把筷子,同样重重地放在盆边。

整个过程像在完成一件极不情愿的任务。“都别愣着!自己盛!管饱!”李哥吆喝着。

人群像被按下了开关,慢吞吞地动起来,排队,拿碗,舀汤。没有争抢,

只有一种机械的顺从。勺子碰到铝盆底,发出单调的刮擦声。没人说话,

只有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陈飞和张大力也拿了碗。汤是温的,没什么咸味,

一股淡淡的土腥气。陈飞喝了一口,寡淡的汤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张大力却喝得很香,

几口就把一碗倒进肚里,又去盛第二碗。“省着点!后面还有人呢!

”孙晓芸靠在厨房门框上,冷冷地说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快速按着手机屏幕,

屏幕的光映着她焦虑的脸。催债的信息,大概又来了。“晓芸姐!还有…还有吗?

”张大力捧着空碗,眼巴巴地问。孙晓芸没理他,转身进了厨房,门帘晃动着。

张大力有些讪讪地放下碗。他转头看向陈飞,陈飞碗里的汤几乎没动。“飞哥…你咋不吃?

”陈飞摇摇头,把碗放在脚边。胃里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砾。

他看着眼前这群沉默喝汤、眼神空洞的人。李哥所谓的“大家庭”,

像一口巨大的、正在缓慢腐烂的棺材。他裂了纹的眼镜片里,

映着墙上那些“当老板”、“月入十万”的虚假符咒。那些符咒,在这片麻木的呼噜声中,

显得格外狰狞和可笑。张大力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海报。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字,

只看到上面的人笑得很开心,房子很漂亮。他咧开嘴,指着其中一张别墅的图片,

小声对陈飞说:“飞哥…以后…咱也住那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真的憧憬,

像黑暗里一根微弱的、随时会熄灭的火柴头陈飞没回答,他闭上眼。

劣质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垂死蚊蝇的哀鸣, 凉席的凉意,正一点点,

从尾椎骨,爬满他的后背。第六章:“王总”的画饼铁窗的栏杆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长,

斜斜地印在拥挤的凉席上,像一道道冰冷的栅栏。空气里的酸馊味沉淀了一夜,

混着隔夜菜汤的余味,更加粘稠厚重。天还没亮透,一阵刺耳的铁盆敲击声就炸开了死寂。

“起床!都起来!精神精神!准备学习!”李哥的嗓门带着不容置疑的亢奋,

像钝刀子刮锅底。他踢着脚边的塑料拖鞋,发出啪啪的噪音。人群像被鞭子抽打的牲口,

慢吞吞地蠕动起来。揉眼,打哈欠,发出沉闷的***。张大力懵懂地坐起,头发支棱着,

脸上还带着睡痕。陈飞几乎一夜没合眼,后背被凉席硌得生疼,裂了纹的眼镜片后,

眼睛布满血没有洗漱的地方,只有厨房一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排着长队,

用冷水胡乱抹把脸。水冰凉刺骨。陈飞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

试图驱散那粘稠的疲惫和绝望感,水珠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流下,像冰冷的泪痕。

早饭依旧是稀汤寡水。这次连菜叶都少了,几乎就是浑浊的盐水飘着几点油星。

张大力喝了两碗,肚子咕咕叫,但没敢再要。孙晓芸靠在门框上,

啃着自己带来的半块干馒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快点快点!搬凳子!

到‘教室’***!”李哥催促着,像赶羊入圈。所谓的“教室”,

是把最大一间房的凉席卷起来,靠墙堆着。地上摆满了从各处搜罗来的破塑料凳、小马扎,

甚至砖头。空气更加憋闷。人们鱼贯而入,沉默地找到位置坐下,低着头,缩着脖子,

像一群等待审判的囚徒。陈飞和张大力被安排在靠后的角落,坐在冰冷的砖头上。门被推开,

一股更浓烈的劣质香水味先涌了进来。王振海进来了。他比李哥高半头,

穿着件不合时宜的条纹衬衫,领口扣得死死的,勒着粗短的脖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

一丝不苟。脸上堆着笑,那笑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皮肉分离,眼睛却像深潭里的石头,

又冷又硬。李哥立刻弓着腰迎上去,脸上堆满谄媚的笑:“王总!都准备好了!

就等您给家人们开示了!”王总微微颔首,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那目光扫到谁,

谁就不自觉地缩一下脖子。他走到前面一块简陋的白板前,拿起一支快没水的白板笔。

“家人们!”王总开口了,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粘稠空气的磁力,

瞬间压住了所有细微的响动。“受苦了!”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视,

似乎在捕捉每一个人的反应。人群更加安静,连咳嗽都憋了回去。赵卫国坐在前排,

用残缺的手指烦躁地抠着膝盖上一个破洞,没抬头。“看看你们自己!”王总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痛心疾首的悲悯,“看看你们的手!是搬砖搬的?是扫大街扫的?是给人擦皮鞋擦的?

”他指着下面,手指点过几个衣衫破旧的人。“看看你们的脸!是风吹的?是日头晒的?

还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磨的?”张大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颊。王丽娟把头埋得更低,

枯黄的头发垂落,遮住了眼睛。角落里,老马和他那条老狗阿黄缩在一起,

阿黄似乎也感到了压力,耳朵耷拉着。“为什么?!”王总猛地一拍白板,

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白板晃了晃。“因为你们老实!因为你们善良!

因为你们只知道埋头苦干!因为这个吃人的社会,它不给我们活路!”他挥舞着手臂,

唾沫星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飞舞。“那些开豪车的!住别墅的!他们凭什么?

凭他们比你们聪明?比你们能干?狗屁!”王总啐了一口,“凭的就是他们心黑!脸皮厚!

敢拉下脸来赚快钱!敢把别人的钱,变成自己的钱!”他拿起白板笔,

在白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金字塔。“传统行业,死路一条!累死累活,养肥了老板!

”他在塔底狠狠打了个叉。“而我们!”他在塔尖重重一点,“‘分享经济’!人帮人!

层级裂变!你今天拉一个人进来,就是给他送钱!就是给他翻身的机会!他再拉人进来,

他的钱,也有你一份!躺着收钱!懂不懂?”陈飞看着那个歪斜的金字塔,胃里一阵翻搅。

他太清楚这是什么了,那冰冷的线条,像绞索。张大力却看得入神,嘴巴微张,

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白板上那个代表“塔尖”的点,仿佛看到了“顿顿有肉”的幻影。“王总!

那…那得拉多少人啊?”下面有个怯怯的声音问。“问得好!”王总赞赏地一指,像施舍,

“眼光要放长远!一个人拉三个,三个拉九个!九拉二十七!几何倍增!懂不懂数学?

”他唾沫横飞,“很快!你就是塔尖!你就是人上人!月入十万?那是起步!百万!千万!

就在眼前!”孙晓芸在角落里,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百万?千万?那可以还清多少网贷?

可以买多大的房子?可以堵住多少催债的嘴?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王总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话锋一转,

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想想吧,家人们!想想你们在老家的爹娘!想想你们的孩子!

想想那些看不起你们的人!想想你们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他张开双臂,像要拥抱所有人,

“在这里!在这个大家庭!只要你听话!跟着王总干!我给你们尊严!给你们财富!

给你们一个光宗耀祖的未来!”“尊严”、“财富”、“未来”。这些词像滚烫的烙铁,

烫在每一颗被现实冻僵的心上。几个原本眼神空洞的人,呼吸粗重起来,

腰板似乎也挺直了一点。赵卫国抠膝盖的动作停了,抬头看着王总,残缺的手微微颤抖,

那炭火般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又像被风吹得更旺的愤怒,

指向了某个模糊的、外面的“敌人” 。王总满意地看着这变化。

他拿起一瓶不知哪来的矿泉水,拧开,咕咚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滚动。

水珠顺着他油亮的下巴滴落在条纹衬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今天睡地板!

明天当老板!”李哥突然站起来,挥舞着拳头,嘶声力竭地喊。“今天睡地板!明天当老板!

”稀稀拉拉有几个人跟着喊起来,声音干涩,带着迟疑,像刚学舌的鹦鹉。“大声点!

都没吃饭吗?”王总厉声喝道。“今天睡地板!明天当老板!”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被逼迫的狂热,在憋闷的房间里嗡嗡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张大力也跟着喊,

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他喊得最大声,

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渴望都吼出来。陈飞坐在冰冷的砖头上,嘴唇紧闭,

像一尊沉默的泥塑。裂了纹的眼镜片后,他的目光穿过狂热挥舞的手臂,

穿过王总那张油汗淋漓、慷慨激昂的脸,落在窗外铁栏杆分割的、灰蒙蒙的一角天空上。

那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脏污的抹布。

第七章:规则与窒息口号声的余震还在憋闷的屋子里嗡嗡作响,像一群不肯散去的苍蝇。

王总油亮的脑门在昏黄灯光下反着光,他满意地看着下面一张张涨红或苍白的脸,

尤其是张大力那张因用力嘶吼而几乎扭曲的脸。“好!家人们!有这股子劲儿!

何愁大事不成?”他大手一挥,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现在!进入正题!学习!成长!

改变命运的第一步,从改变自己开始!”李哥立刻像得到指令的猎犬,弓着腰,

把一沓印满密密麻麻小字的劣质纸张分发下来,纸张带着刺鼻的油墨味。陈飞拿到一张。

纸很薄,边缘粗糙。抬头是几个血红大字:《成功话术宝典入门篇》。

下面列着几十条问题,以及“标准答案”。诸如:“家人朋友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参与一个国家级分享经济项目,前景无限!”。“别人说我们是传销怎么办?”。

“——那是他们愚昧!不懂分享经济的伟大!是既得利益者的污蔑!”字句铿锵,逻辑粗暴,

像一柄柄淬了毒的匕首。“都给我大声念!念熟了!印到骨子里去!”李哥叉着腰,

在狭窄的过道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凉席边缘,发出令人烦躁的摩擦声。“念!

念不熟不准吃饭!”房间里响起了参差不齐、干涩的诵读声。像一群刚学会说话的鹦鹉,

笨拙地模仿着不属于自己的语言。张大力捧着纸,眉头拧成了疙瘩,厚嘴唇艰难地蠕动着,

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参…参与…国…国家级…”他念得磕磕巴巴,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停!”李哥突然停在张大力面前,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上,

“张大力!你念的什么玩意儿?蚊子哼哼呢?还是没吃饱饭?大声点!要有气势!

要让人一听就觉得你牛逼!懂不懂?”。张大力吓得一哆嗦,纸张差点脱手。

他努力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吼道:“参!与!国!家!级!分!享!经!济!

项!目!”声音震得旁边的人耳朵疼,但内容依旧含混不清,像含着一嘴滚烫的土豆。

“噗…”角落里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李哥狠狠瞪了那个方向一眼,

笑声立刻憋了回去。他转回头,盯着张大力,眼神像刀子:“意思!意思懂不懂?不是光吼!

要让人信!你这样子,鬼才信你!重念!带感情!想象你马上就是百万富翁了!

”张大力脸憋得通红,眼神更加茫然。“感…感情?”他求助似的看向旁边的陈飞。

陈飞低着头,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念,又像是在咀嚼一块苦涩的树皮。“看什么看?

念你的!”李哥不耐烦地呵斥,又转向陈飞,“还有你!陈飞!你也别装哑巴!念!带个头!

”陈飞抬起眼,裂了纹的镜片后,目光平静得可怕。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冰冷,

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我在参与一个国家级分享经济项目,前景无限。” 没有起伏,

没有感情,每一个字都像冰疙瘩砸在地上。李哥被噎了一下,想发作,

又似乎觉得陈飞念得“字正腔圆”,挑不出大毛病,哼了一声,转向下一个目标。

房间里再次响起此起彼伏、或高亢或低哑、或流利或结巴的“话术”声,

汇成一片荒诞的交响。午饭时间。依旧是稀汤寡水,飘着几片煮烂的菜叶。排队盛饭时,

气氛压抑。张大力因为“学习不力”,被李哥克扣了半碗汤,

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碗里那点可怜的油星。他捧着半碗清汤,蹲在墙角,头埋得很低,

肩膀垮塌下去,像座被雨水泡塌的山。陈飞端着碗,走到厨房门口的水龙头边,

想加点水——汤实在太咸,齁嗓子。水龙头锈死了,拧不开。他用力拧了几下,

锈渣簌簌落下。“我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是那个总穿长袖衬衫、默默擦地的女人,王丽娟。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块抹布。

她没看陈飞,径直走到水龙头前,用抹布包住锈蚀的阀芯,手腕一用力,咔哒一声轻响,

一股细小的水流淌了出来。水流很细,带着铁锈的红色。陈飞愣了一下,把碗凑过去接水。

水流冲刷着碗里浑浊的汤,泛起一点泡沫。“谢谢。”陈飞低声说。王丽娟没应声,

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她始终低着头,几缕枯发垂在脸颊旁。水流变小了,

她再次用抹布包住阀芯,想再拧开一点。袖子随着动作往上滑了一小截。陈飞的目光扫过。

在她瘦削的小臂外侧,靠近手肘的地方,几道深紫色的淤痕,边缘发黄,

像是旧伤未愈又叠了新伤。那淤痕的形状,像某种扭曲的指印。王丽娟猛地察觉,

像被烙铁烫到,迅速拉下袖子,遮得严严实实。她动作快得有些慌乱,

水流被她不小心拧大了,哗地冲在陈飞的碗里,溅起水花,打湿了他磨破的裤脚。

她像受惊的兔子,往后缩了一步,攥紧了手里的抹布,指节发白。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陈飞没说话,也没看她的手臂。

他只是默默地把接了锈水的碗端开,看着浑浊的汤水变得越发难以下咽。

他裂了纹的眼镜片后,眼神复杂地掠过王丽娟低垂的头和那紧紧攥着抹布的、骨节发白的手。

那恐惧,他懂。是另一种形式的窒息。“都磨蹭什么!吃完赶紧学习!

”李哥的吼声从客厅传来,像鞭子抽在空气里。王丽娟像得了赦令,立刻转身,

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开,瘦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客厅的昏暗门廊里。

水龙头还在滴滴答答,流着带着铁锈的细流,落在水泥池底,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陈飞端着那碗混合了咸汤和锈水的浑浊液体,站在原地。碗沿冰凉。

隔壁房间隐约传来一对夫妻压低声音的争吵,

女人的哭腔和男人的咒骂被薄薄的隔板过滤得断断续续。头顶,那根滋滋作响的日光灯管,

光线似乎又暗了几分。张大力蹲在墙角,已经把半碗汤喝完了,正用粗糙的手指,

一遍遍刮着碗底残留的几颗米粒,送进嘴里。他抬起头,看着陈飞,

眼神里带着残留的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飞哥…汤…咸吗?

”陈飞看着张大力那张依旧懵懂的脸,又想起王丽娟手臂上那片深紫色的淤痕。

这狭小、污浊、充满谎言和恐惧的空间,像一只不断收紧的铁肺,每一次呼吸,

都带着血腥和锈蚀的味道。他把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那浑浊苦涩的液体。锈味混着咸腥,

直冲喉咙。他硬生生咽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第八章:赵卫国的愤怒日子像泡在锈水里的铁块,一天天沉重地往下沉。

背“话术”、喊口号、吃寡淡的汤水、睡冰凉的凉席。循环往复。日光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

像永不停歇的丧钟。张大力依旧笨拙,但吼口号时更卖力了,

仿佛那吼声真能震碎压在他身上的大山。他偶尔会偷偷问陈飞:“飞哥…啥时候…能拉人?

能…挣钱?”眼神里带着对“顿顿有肉”的急切渴望 。陈飞总是沉默,裂了纹的眼镜片后,

眼神像蒙着雾的深潭。王丽娟依旧沉默,像墙角一抹灰暗的影子。她擦地的范围似乎更大了,

动作也更快了些,像是在用这机械的劳作驱赶内心的恐惧。陈飞再没看到过她的手臂,

那长袖衬衫的袖口,总是扣得严严实实。这天下午,气氛比往常更粘稠。空气闷得喘不过气,

像一块湿透的厚布捂在口鼻上。李哥没像往常一样吆喝“学习”,

而是和王总在里间低声说着什么,门虚掩着,传出压抑的争执声。外面的人或坐或躺,

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像赵卫国一样,用仅剩的两根好手指,

一遍遍卷着永远卷不好的旱烟。门开了。王总走出来,脸上那刻板的笑容有些僵硬。

李哥跟在后面,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脸色不太好看。“赵卫国!”李哥喊了一声,

声音干涩。赵卫国抬起头,眼神像两块未燃尽的炭。“过来一下。”李哥招招手。

赵卫国慢吞吞站起来,佝偻着背,走到王总和李哥面前。他残缺的右手下意识地缩在身后。

王总清了清嗓子,脸上努力挤出点“体恤”:“老赵啊,

你那个…工伤赔偿的事儿…”赵卫国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腰似乎挺直了些许。

“组织上…一直帮你盯着呢!”王总话锋一转,带着痛心,“唉!这世道,黑心老板多!

黑心律师更多!你找的那个律师,不行!证据…证据不足啊!

”李哥把手里那几张纸递过去:“喏,这是…那边给的回复。你自己看吧。

”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推卸。赵卫国用左手仅剩的两根手指,笨拙地接过那几张薄纸。

纸上印着冰冷的铅字。他识字不多,

但“不予支持”、“证据不足”、“驳回申请”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里。

他手指颤抖着,纸张发出窸窣的响声。他抬起头,看向王总,

眼神里的炭火陡然烧成了烈焰:“王…王总!这…这不对!

那律师…他之前拍胸脯说…说能赢!材料…材料都交了!”王总叹了口气,

拍拍赵卫国的肩膀,那力道带着虚伪的沉重:“老赵啊,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律师,

就是个骗子!收了你的钱,不办事!这种事儿,多了去了!咱得认!”。“骗子?

”赵卫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旧的风箱,“他…他是骗子?那…那你们呢?!

”他猛地甩开王总的手,残缺的右手从身后抽出,指着李哥,又指向王总,

那截断指的地方,裹着的脏布微微颤抖。“你们!你们当初咋说的?!说大家庭!说帮我!

说…说那律师有门路!钱!钱我也交了!伙食费!‘投资’款!都给了!

现在…现在跟我说是骗子?!”“赵卫国!***怎么说话呢!”李哥脸一沉,厉声喝道,

“王总和我,费心费力帮你跑前跑后,没功劳也有苦劳!那律师骗你,关我们什么事?

你自己眼瞎,怪谁?”“眼瞎?”赵卫国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他猛地举起那份“驳回申请”,

纸张在他手中哗啦作响。“我眼瞎?我瞎了才信了你们这群王八蛋!”他声音嘶哑,

像濒死的野兽在咆哮,“我这条胳膊!这三根手指!就值这几张擦***都嫌硬的纸?!

”他用力挥舞着那几张纸,纸张的边缘划过空气,发出尖利的啸音。“黑心老板坑我!

黑心律师骗我!你们!你们这群吸血的蛆!也来坑我!骗我!我的血汗钱!我的赔偿金!

都喂了狗了!都进了你们这狗屁‘大家庭’的腰包了!”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溅,

残缺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摇晃。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有人缩了缩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