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下室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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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耀宗蜷在木板床上的时候,后颈还在隐隐发疼。

那是白天搬蛇皮袋时撞在门框上的,此刻被潮湿的霉味一熏,像爬了只蚂蚁。

他摸黑翻出枕头下的烟盒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又画了张“公交广告互动流程图”——乘客扫码进入虚拟果园,摘虚拟苹果能领线下超市的折扣券;刷到母婴广告,座椅会轻轻摇晃,模拟哄睡节奏。

“这方案要是成了,”他对着空气嘟囔,“妈来城里,我带她坐趟这样的公交,她准得说‘比咱村的戏台子还热闹’。”

墙上的裂缝里渗出点水,在地上积成小水洼。

他伸手接了点,凉得刺骨。

这地下室最坑人的就是潮湿,他白天把所有衣物都挂在绳子上,可裤脚还是潮得能拧出水。

深夜十一点,胡耀宗摸着黑爬起来。

他得去公共厕所——地下室没有独立卫生间,厕所在巷子尽头,要经过三个垃圾桶。

路过中介门口时,他瞥见王婶正和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说话,男人叼着烟,仰头往地下室方向努了努嘴。

“小周啊,”王婶的声音压得很低,“那娃的蛇皮袋我瞅见了,里头鼓囊囊的,保不齐藏着值钱玩意儿。”

男人的笑声像砂纸擦玻璃:“您放心,我今晚就‘收’走。”

胡耀宗的后颈瞬间绷首。

他躲在垃圾桶后面,心跳声盖过了巷子里的风声。

皮夹克男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正往地下室方向挪。

他攥紧了手心的半块砖——这是白天从工地捡的,原本想垫桌脚。

门“吱呀”一声开了。

男人的手电筒光扫过墙角的蛇皮袋,胡耀宗看见自己的旧衬衫搭在袋口,像面褪色的旗子。

男人蹲下来翻找,烟盒纸“哗啦”散了一地。

胡耀宗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数过,那是二十张画满创意的草图。

“操!

就这破纸?”

男人骂骂咧咧,“早知道是农村娃,老子都不来。”

他抓起蛇皮袋里的东西往外塞——半盒火柴、母亲塞的陈皮糖、周伯年给的《营销心理学》残页,最后摸出个布包。

胡耀宗认出那是张奶奶给的煎饼钱,总共78块,他用红绳捆着,藏在最底下。

男人扯断红绳,钱撒了一地,硬币“叮当”撞在水泥地上。

“穷鬼,就这点钱。”

男人啐了口唾沫,转身要走。

胡耀宗的砖砸在他后颈上。

男人闷哼一声栽倒,手电筒滚到墙角。

胡耀宗扑过去,骑在他身上,用膝盖压住他的胳膊。

男人的脸在阴影里扭曲,胡耀宗闻到他嘴里有股酒气。

“还我钱!”

胡耀宗的声音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那是我妈卖猪的钱!”

男人突然笑了:“就你这细皮嫩肉的,还想打架?”

他反手抓住胡耀宗的手腕,用力一拧。

胡耀宗疼得松手,额头磕在男人下巴上。

男人趁机翻身,一拳砸在他肚子上。

胡耀宗蜷成虾米,嘴里泛起酸水。

他听见男人翻找的声音,听见蛇皮袋被撕破的声响,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那里面还装着他连夜画的“公交元宇宙模型”,用烟盒纸折的,贴满了便利贴。

“算了,破玩意儿。”

男人骂了句,踹开胡耀宗,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胡耀宗扶着墙站起来,眼前发黑。

他捡起地上的钱,红的绿的纸币沾着泥,硬币上还挂着他的血。

蛇皮袋敞着口,里面的东西东倒西歪:半本《广告学原理》少了十几页,陈皮糖撒了一地,最刺眼的是那张周伯年写的名片,被踩在男人鞋底,印着个模糊的鞋印。

“周老师的名片……”他蹲下来,用袖子擦了又擦,纸都被擦破了。

回地下室的路上,他踢到个空酒瓶。

“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他突然想起周伯年下午说的话:“创意这东西,就像种子。

有人看它埋在土里,觉得没用;可它自己知道,只要见了光,就能发芽。”

“发芽?”

他苦笑着摇头,“连土都被刨走了,还发什么芽?”

锁门时,他摸到兜里的硬币——78块,现在只剩63块。

他数了三遍,确认没错。

地下室比白天更冷。

他裹紧薄被子,望着头顶摇晃的灯泡。

灯泡上沾着蜘蛛网,像朵灰白色的花。

他摸出烟盒纸,想重新画方案,可手首抖——被男人拽过的手腕肿得老高。

“要不……明天去工地?”

他喃喃自语,“搬砖一天三百,省着点花,还能攒钱租正经房子。”

可他又想起108路的乘客。

那个总在车上看孩子的妈妈,上次坐他的“微型公交站”时,眼睛亮得像星星;那个戴鸭舌帽的大学生,举着手机拍广告,说要发抖音。

他们要是知道他的创意被人踩碎了……“不能放弃。”

他咬着牙坐起来,从蛇皮袋最底层摸出个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创意草稿,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刚才男人翻的时候,竟没发现。

他借着月光展开最后一张烟盒纸,上面画着公交车的轮廓,车窗里冒出彩虹色的泡泡。

他在旁边写:“周老师说,真诚比花哨管用。

现在,我连花哨的纸都没了,但真诚还在。”

凌晨三点,胡耀宗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他坐在108路公交上,车窗变成了透明屏,张奶奶在屏幕里冲他笑,举着个加蛋的煎饼;周伯年站在调度室门口,拍着他的肩说:“耀宗,你的种子,该见光了。”

突然,他被人推醒。

睁开眼,天己经亮了,阳光从透气孔漏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金斑。

“小同志,你昨晚咋睡这儿了?”

王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手里拎着个塑料桶,“我给你带了碗豆浆,热乎的。”

胡耀宗愣住了。

王婶的态度和昨晚截然不同,脸上堆着笑:“你看我这记性,昨晚那男的来找你,我拦了半天,他说找你收房租,我就信了……”她把豆浆塞给他,“快喝吧,凉了该馊了。”

胡耀宗接过豆浆,手还是抖。

豆浆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他擦了擦,看见王婶身后站着周伯年。

“耀宗,”周伯年拎着个帆布包,“我就知道你这儿出事了。”

他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桶,“我熬了粥,小米南瓜的,暖胃。”

胡耀宗的眼泪突然涌出来。

他慌忙抹脸,可眼泪越抹越多。

周伯年没说话,只是拍拍他的背,然后蹲下来帮他收拾地上的东西。

“这草图我见过,”周伯年指着一张画着虚拟果园的烟盒纸,“创意很好,但缺个‘钩子’——得让广告主觉得能挣钱,乘客觉得好玩。”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台旧笔记本电脑,“来,我教你用PS,把你这些草图做成电子版,比烟盒纸体面。”

胡耀宗盯着电脑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不敢碰。

周伯年看出他的局促,笑了笑:“当年我在农村支教,用的黑板还是用门板改的。

工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画什么。”

王婶端来碗粥,放在桌上:“小周啊,这娃是好人,就是命苦。

你多带带他。”

“婶子,”周伯年舀了口粥,“您信我能把他的创意变成钱吗?”

王婶一拍大腿:“咋不信?

我家那口子,当年在煤场扛煤,现在不也开了家小超市?

年轻人吃点苦算啥!”

胡耀宗低头喝粥,米粒在嘴里软乎乎的。

他突然发现,粥里埋着颗红枣,甜丝丝的,像母亲藏在米缸底的糖。

上午十点,周伯年的电脑屏幕上多了张海报——公交车的车窗变成了星空,乘客扫码就能“进入”虚拟农场,摘虚拟苹果能领超市优惠券。

胡耀宗指着屏幕:“周老师,这苹果要是能变成真的呢?

比如乘客摘完虚拟苹果,线下超市真送个苹果?”

周伯年眼睛亮了:“这就是‘钩子’!

广告主出苹果,公交公司出流量,你出创意——三方都能挣钱!”

他掏出手机,“我现在就给陈科长打电话,他是文旅局的,管着社区活动。

咱们先做个试点,就在福兴小区旁边的菜市场。”

胡耀宗的手不再抖了。

他摸出那张被踩皱的名片,轻轻抚平。

阳光透过透气孔,在名片上投下光斑,把“周伯年”三个字照得发亮。

中午,王婶端来盘炒鸡蛋:“小同志,多吃点,有力气干活。”

胡耀宗咬了口鸡蛋,突然想起昨晚丢失的陈皮糖。

他摸出兜里的塑料袋,里面还剩两颗,糖纸都被揉皱了。

“王婶,您吃过陈皮糖吗?”

他把糖递过去,“我妈做的,可甜了。”

王婶剥了颗糖含在嘴里,眼睛弯成月牙:“甜,比我买的糖还甜。”

下午,周伯年教他用PS时,胡耀宗的手机响了。

是柱子发来的视频——他举着手机,背景是工地的钢筋水泥:“耀宗哥,我今天多搬了两车砖,攒够五百块了!

等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啊!”

胡耀宗笑着回了个“必须的”,然后把视频放给周伯年看。

周伯年擦了擦眼镜:“你看,这就是你的根。

城里再大,也大不过人心。

你只要守住这份真诚,啥困难都能扛过去。”

傍晚,胡耀宗坐在地下室门口画草图。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周伯年的影子叠在一起。

王婶路过时,往他脚边放了个保温桶:“夜里饿了就吃,我给你煮了饺子。”

胡耀宗摸出烟盒纸,在背面写:“今天丢了钱,丢了草图,却捡回了希望。

原来最珍贵的东西,从来不在蛇皮袋里,在我这儿。”

他指了指心口。

月亮升起来时,地下室的灯泡突然灭了。

胡耀宗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却看见墙角的蜘蛛网上沾着片月光。

他笑了,对着空气说:“妈,您看,城里的月亮,和咱村的一样圆。”

远处传来公交车的报站声:“下一站,福兴小区。”

胡耀宗站起身,把画好的草图小心折好,塞进蛇皮袋最里层。

这一次,他不再害怕。

因为他知道,有些种子,埋得越深,发芽时越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