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面试室的冷咖啡
七月的太阳像个火球,把柏油路晒得发软,他攥着蛇皮袋站在阴影里,能清楚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这声音比昨夜地下室漏雨的滴答声还响,比被偷钱时逃跑的喘息声还急。
“星芒广告”西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想起周伯年昨天说的话:“别看这公司小,做公交广告的案子最在行。
你把方案讲清楚,他们要是敢拒,我帮你找下家。”
可周伯年没说的是,胡耀宗的简历上只写着“农村务工人员”,连个正经学历都没有——那是他托发小柱子在县城打印店“做”的,把“XX职业技术学院广告设计专业肄业”改成了“广告行业从业者”。
玻璃门“叮”地一声开了,穿职业套装的前台小姐探出头,香水味混着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
“先生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她的目光扫过胡耀宗的蛇皮袋,又落在他的旧工装裤上,嘴角微微扬起。
“我……我来面试创意策划岗。”
胡耀宗把蛇皮袋往身后藏了藏,喉咙发紧。
前台小姐的笑容僵了僵,低头在电脑上敲了两下:“创意策划岗今天没有面试安排。
您是不是记错公司了?”
“没记错!”
胡耀宗急忙从蛇皮袋最上层抽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连夜用旧报纸包好的方案,“我跟周伯年老师约好的,他是你们公司的顾问!”
前台小姐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她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听了两句后放下话筒,语气冷淡:“周顾问说您今天来,但周总(指公司老板)说了,没作品集、没经验的,免谈。”
她指了指胡耀宗的蛇皮袋,“您这……能算作品集吗?”
胡耀宗的手指捏得塑料袋沙沙响。
他想起昨晚在地下室,借着月光用烟盒纸折的“虚拟公交站”模型——那是个巴掌大的纸盒子,侧面画着车窗,顶部粘着彩色贴纸当“虚拟广告”。
他把模型递过去:“这是我做的……行了行了。”
前台小姐不耐烦地打断他,“您这样的我见多了。
要不去楼下星巴克坐会儿?
等周顾问下班,说不定能给你们说两句。”
她的语气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轻蔑,像在驱赶一只闯进写字楼的流浪狗。
胡耀宗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今早母亲在电话里的叮嘱:“娃,咱不丢人,就算被拒了,也挺首腰杆回来。”
他把模型塞进蛇皮袋,转身要走,却被前台小姐叫住:“哎,等等!”
她从抽屉里摸出张皱巴巴的传单,扔在柜台上:“这是我们上周投的公交广告案,你看看人家怎么做的。
就你这土想法,给人家看都嫌丢人。”
传单上印着某奶茶品牌的广告:“第二杯半价,买一送一”,配图是个笑出八颗牙的网红。
胡耀宗盯着那张图,突然笑了:“这广告要是印在车窗上,乘客一抬头就能看见。
要是能加个扫码领券,是不是能多卖两杯?”
前台小姐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你当公交是超市?
乘客急着上班,谁有功夫扫码?”
她看了眼手表,“我还有事,您自便吧。”
胡耀宗走出“星芒广告”时,后背己经被汗浸透了。
他站在树荫下,摸出蛇皮袋里的模型,纸盒子的边角被前台小姐扔在地上时蹭破了。
风一吹,贴在上面的“虚拟果园”贴纸飘下来一张,落在他的脚边。
“就这么点出息?”
他对着空气嘟囔,“周老师说我的创意能让广告‘活’起来,可人家连看都不愿看。”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周伯年发来的消息:“到了吗?
我在星芒楼下星巴克等你。”
胡耀宗抬头,果然看见周伯年坐在星巴克里,正朝他招手。
老人的白衬衫熨得笔挺,手里捧着个保温杯,和周围的西装革履格格不入。
“周老师!”
胡耀宗快步走过去,蛇皮袋在地上拖出一道痕。
周伯年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坐。
喝点什么?”
“不用了,周老师。”
胡耀宗喉咙发涩,“刚才前台说……我知道。”
周伯年打断他,把菜单推过去,“点杯冰美式,凉的。”
胡耀宗愣住了:“我不喝咖啡。”
“就当陪我喝。”
周伯年笑了笑,对服务员招招手,“一杯冰美式,一杯热豆浆。”
服务员离开后,周伯年从公文包里掏出个文件夹:“这是我整理的公交广告行业报告,你先看看。”
他翻开第一页,“2022年数据显示,公交广告市场规模380亿,但70%的广告主觉得‘效果一般’。
为啥?
因为乘客根本不看!”
胡耀宗凑过去,看见报告里夹着各种照片:乘客低头刷手机,广告海报被贴在座椅背后,小孩在车窗上画鬼脸。
“周老师,您是说……我说你的创意有戏。”
周伯年敲了敲桌面,“但光靠嘴说不行,得让他们亲眼看见。”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张A4纸,“这是我帮社区做的‘公交+公益’案例,乘客扫码能看留守儿童的画,广告主是文具店——销量涨了20%。”
胡耀宗的眼睛亮了。
他想起昨晚在地下室画的“虚拟果园”,如果加上公益元素,比如乘客摘虚拟苹果能给山区孩子捐本书……“周老师,我想修改方案!”
他把蛇皮袋里的草图全倒出来,“您看,这个是车窗透明屏,这个是座椅震动模块,这个是扫码互动……”周伯年戴上老花镜,一张一张翻看着。
当他看到那张“母婴广告座椅摇晃”的草图时,手指停住了:“这个好。
我有个朋友在母婴品牌做市场,她们最近愁怎么让年轻妈妈记住品牌。”
胡耀宗的呼吸急促起来:“真的?
那我能联系她们吗?”
“别急。”
周伯年合上文件夹,“但你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连见你面的机会都不给。”
他指了指窗外,“刚才我去前台,听见他们在议论你。
说你是‘乡下来的土包子’,说你的方案‘跟闹着玩似的’。”
胡耀宗的拳头攥得咯咯响。
他想起前台小姐扔传单时的眼神,想起自己被偷钱时那个男人的冷笑,想起地下室漏雨的天花板——这些像根根刺扎在他心里。
“周老师,”他的声音发颤,“我不怕吃苦,不怕被嘲笑。
但我就想试试,让我的创意被看见。”
周伯年叹了口气,从包里摸出张名片:“这是星芒广告的创意总监,姓李。
我跟他打过招呼,说有个‘特别有想法的年轻人’要见他。
下午两点,你去他办公室。”
他把名片推过去,“记住,别紧张,把你对公交广告的理解说清楚。”
胡耀宗接过名片,手指触到烫金的“创意总监”西个字,烫得他手心发疼。
他抬头看墙上的钟,两点十分——己经迟到了十分钟。
“我这就去!”
他抓起蛇皮袋就要跑。
“等等。”
周伯年拉住他,从保温杯里倒了杯豆浆,“喝口热乎的,别凉了胃。”
豆浆的温度透过纸杯传到掌心,胡耀宗突然想起母亲煮的玉米粥。
他吸了吸鼻子,把豆浆喝得一滴不剩。
星芒广告的电梯里,胡耀宗盯着自己在镜面墙上的倒影:旧衬衫扎在工装裤里,头发被风吹得翘起一撮,活像个刚从工地跑出来的民工。
他扯了扯衣领,把蛇皮袋抱在怀里——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也是他的“武器”。
创意总监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能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那方案根本不靠谱!
公交广告要的是曝光率,他搞什么互动?
乘客哪有功夫玩?”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李总,”另一个声音比较沉稳,“周顾问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要不让他进来,随便说说?”
门开了,穿深灰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金框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就是胡耀宗?”
他的语气像在审问犯人,“周伯年说你有点想法,我倒要看看。”
胡耀宗的手心全是汗。
他把蛇皮袋放在地上,从里面抽出最体面的那份方案——用旧报纸包的,边角己经磨得起毛。
“李总,我叫胡耀宗,来自XX县……行了,别自我介绍了。”
李总打断他,指了指沙发,“坐。
说说你的方案。”
胡耀宗深吸一口气,打开方案:“我认为现在的公交广告太‘硬’了。
乘客坐车时要么刷手机,要么看窗外,广告在他们眼里就是块‘会动的膏药’。
我的方案是让广告‘活’起来——车窗变成透明屏,播放农产品种植过程;座椅嵌入震动模块,模拟‘摘苹果’‘挤牛奶’的触感;扫码能‘进入’广告场景,领虚拟优惠券。
这样乘客不仅看得见,还能‘摸’得着,广告效果自然好。”
李总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桌面:“听起来挺花哨。
成本呢?
公交公司愿意改吗?
广告主愿意多掏钱吗?”
“成本可控!”
胡耀宗急忙翻开笔记本,“透明屏用的是柔性LED,每平米成本比传统灯箱低30%;震动模块是国产的,批量生产能砍价;广告主按效果付费,比如超市每卖出十个苹果,给我们一块钱提成。”
“空口无凭。”
李总推了推眼镜,“你有数据吗?
有成功案例吗?”
胡耀宗的手指顿住了。
他想起周伯年给的行业报告,可那是宏观数据,不是具体案例。
他急得额头冒汗,突然想起地下室里的“微型公交站”——那个用纸箱和串灯搭的模型。
“我做了个模型!”
他从蛇皮袋里掏出纸盒子,“您看,这是108路公交的车窗,贴了虚拟果园的贴纸。
乘客扫码就能‘摘’苹果,我统计过,三天里有27个人扫了码,其中5个人去超市买了苹果。”
李总嗤笑一声,接过纸盒子翻了翻:“就这?
小学生手工课水平。”
他把盒子扔回桌上,“胡先生,我劝你别浪费时间了。
我们公司要的是能落地的方案,不是‘儿童玩具’。”
胡耀宗的脸涨得通红。
他想起周伯年说的“真诚比花哨管用”,突然站起来,把蛇皮袋里的东西全倒在桌上:二十张烟盒纸草图、半本《广告学原理》、周伯年写的《营销心理学》残页、张奶奶给的煎饼钱(只剩35块)、被撕破的《公交广告行业报告》。
“李总,”他的声音发抖,但眼神坚定,“我没读过大学,没进过大公司,但我知道——广告是给‘人’看的。
您坐公交时,有没有注意过那些低头刷手机的人?
他们不是不想看广告,是广告没意思。
我的方案或许不够‘高级’,但它能让广告有意思,让乘客记得住,让广告主卖得动。”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的风声。
李总盯着桌上的东西,金框眼镜滑下鼻梁,他推了推,没说话。
胡耀宗看见窗外有片云飘过,突然想起母亲的话:“娃,咱庄稼人种地,讲究个‘深耕’。
广告也一样,得往人心里扎。”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草图,一张一张抚平:“李总,您给我个机会,我免费做三个月试点。
数据不好,我卷铺盖走人。”
李总沉默了很久,久到胡耀宗以为他要拒绝了。
突然,他笑了:“有点意思。”
他拿起电话,“小王,帮我约下公交五公司的王经理,下午三点,带胡先生去看看108路。”
胡耀宗愣住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总,您……别高兴太早。”
李总收起笑容,“试点要是做不好,你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他指了指桌上的咖啡杯,“这杯冷咖啡,是我刚让服务员送的。
你把它喝了,我就信你。”
胡耀宗看着那杯咖啡——己经凉透了,表面浮着层奶泡,像块凝固的灰色云。
他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淌,他却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谢谢李总。”
他放下杯子,擦了擦嘴角的奶泡,“我一定让您满意。”
走出办公室时,胡耀宗听见李总在打电话:“老周啊,你那徒弟挺有意思。
行,让他试试。”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他摸出蛇皮袋里的模型,纸盒子的边角虽然破了,但里面装着的创意,正像颗刚发芽的种子,在他心里拼命往上长。
电梯门开了,他走了出去。
外面的蝉鸣震耳欲聋,可他却听得清每一声——那是夏天在唱歌,是希望在发芽,是一个农村青年的梦想,终于在城市的钢筋森林里,找到了第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