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冷宫尸语
浓烈的苦杏仁味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冰冷的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死亡的余烬。
林晚——或者说,沈清梧的躯壳里那个名为林晚的灵魂——瘫在硬如铁板的土炕上,脖颈处的剧痛和喉间的血腥成了她与这个陌生世界最真实的连接点。
活下来了,但这“活”,不过是刚从鬼门关踉跄一步,又踏入了更深、更冷的地狱。
窗纸破洞灌进来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屋里唯一的光源,是墙角那个半死不活的炭盆。
几块黑黢黢、湿漉漉的炭块有气无力地冒着几缕青烟,别说暖意,连一丝红光都吝啬于绽放。
绝望的寒意,比屋外的风雪更甚,正一点点吞噬她刚刚凝聚起来的气力。
“哐当——!”
寝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猛地踹开!
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门板重重砸在土墙上,震落簌簌灰尘。
一个穿着靛蓝色半旧太监服的老太监堵在门口,身形佝偻,脸上沟壑纵横,一双三角眼浑浊而刻毒,像在泥潭里泡了多年的石头。
他手里拎着一个脏兮兮的破木桶,桶沿挂着几片蔫黄的烂菜叶。
“哟呵!
晦气东西还没咽气呢?”
尖利沙哑的嗓音如同夜枭啼叫,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厌弃。
老太监王德全,冷宫掌事,贵妃苏玉容手下最得力的恶犬之一。
他三角眼斜睨着炕上挣扎坐起的林晚,嘴角咧开,露出几颗焦黄稀疏的牙,“命还挺硬?
昨儿那碗‘安神汤’都没送走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破木桶往门槛里一扔。
桶身歪倒,里面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泼洒出来大半,混着泥灰,在地面上摊开一片令人作呕的污渍。
几片发黑发硬的菜帮子孤零零地躺在泥泞里。
“喏,娘娘的‘玉食’!
趁热乎,赶紧吃了好上路!”
王德全嗤笑一声,满是褶皱的老脸挤出一个残忍的笑容,“省得浪费咱家的力气,还得给你这晦气身子收尸!”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林晚苍白的脸和脖颈上刺目的勒痕,恶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林晚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地上那摊猪食般的“饭”。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自己抬起的手臂吸引了。
借着破窗透进来的、惨淡的晨光,她清晰地看到,在自己苍白瘦削的手臂内侧,靠近肘窝的地方,散布着数片暗紫色的瘀斑!
不是撞击伤那种清晰的边缘,而是如同墨水滴在宣纸上,晕染开的、边界模糊的紫红色斑块,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狰狞。
她猛地撩起另一只手臂的袖子,同样的瘀斑!
甚至在小腿处,也隐隐可见!
**紫癜!
** 急诊医生的警铃在她脑中疯狂炸响!
这不是普通的磕碰伤!
这是皮下出血!
是凝血功能障碍的典型表现!
结合原主沈清梧被打入冷宫前那段时间的记忆碎片——莫名的疲惫、反复的牙龈出血、月事淋漓不止……林晚的心彻底沉入冰窟。
慢性中毒!
而且是足以干扰造血和凝血功能的剧毒!
砒霜?
铅?
还是其他更阴狠的玩意儿?
下毒者根本就没指望那碗氰化物能立刻要她的命,那只是最后一道保险!
真正的杀招,是这日复一日、悄无声息、深入骨髓的慢性毒杀!
让她在冷宫的绝望中,慢慢失血、衰弱,最终“合理”地油尽灯枯!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门外呼啸的北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她。
这深宫的杀意,比她想象的更阴毒、更绵长,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收紧绞索。
王德全还在门口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晦气”、“早死早超生”,林晚却充耳不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混乱和恐惧。
她必须自救!
氰化物是急性剧毒,刚入口就被她打翻,摄入量应该极少。
眼下更致命的是这慢性毒!
当务之急是减少体内己有的毒素吸收!
她猛地翻身,手指毫不犹豫地探入口中,深深抠向喉咙深处!
“呕——!”
强烈的恶心感翻江倒海般涌上,胃部剧烈痉挛。
她伏在炕沿,对着冰冷的地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
然而,除了酸涩的胆汁和一点带血丝的唾液,几乎吐不出任何东西。
原主沈清梧被打入冷宫己有些时日,又遭逢上吊和毒药惊吓,胃里恐怕早己空空如也。
物理催吐效果甚微!
林晚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目光在冰冷的寝殿内急速扫过。
墙角那个濒死的炭盆,盆底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灰烬……**活性炭!
** 一个名词如同闪电劈开混沌!
虽然原始,虽然杂质极多,但炭灰的主要成分就是碳!
具有强大的吸附能力!
这是眼下唯一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几乎是扑到炭盆边,不顾滚烫的余温,伸出颤抖的手指,飞快地扒开上面一层冷灰,从盆底最深处,抓起一把相对细腻、颜色更深的黑色炭灰。
没有犹豫,她将这把粗糙、混杂着未燃尽小炭粒的灰烬,猛地塞入口中!
“呃……” 难以言喻的苦涩、粗糙、甚至带着浓烈烟熏火燎的焦糊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得她眼泪首流。
灰烬摩擦着喉咙,呛得她再次剧烈咳嗽,血沫混着黑色的灰烬喷溅出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诡异的墨梅。
“嗬!
疯了!
这***真疯了!
吃灰了!
哈哈哈!”
门口的王德全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刺耳的尖笑,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场面,三角眼里充满了鄙夷和快意,“吃吧吃吧!
多吃点!
黄泉路上省得饿着!
晦气东西,呸!”
林晚对那恶毒的嘲笑置若罔闻。
她紧闭着嘴,用尽全身力气,像吞咽最苦的药一样,强迫自己将那些粗糙、磨人的炭灰咽了下去!
喉咙***辣地疼,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理智支撑着她——这是在吸附毒素,这是在与死神赛跑!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炭灰的颗粒感和浓重的血腥气。
王德全的笑声渐渐停了,他似乎也觉得无趣,又或许是觉得这疯女人的样子实在晦气,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转身:“晦气!
死了也别弄脏地方!”
说完,踢了一脚地上的破木桶,扬长而去。
破败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作响,留下更大的缝隙,灌进更猛烈的寒风。
寝殿里只剩下林晚粗重的喘息和炭灰在口腔里摩擦的沙沙声。
冰冷的绝望感并未因那口炭灰而消散,反而如同这破殿里的寒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她需要信息!
需要了解这具身体,了解这个身份,了解她究竟陷入了怎样的死局!
她挣扎着爬回冰冷的土炕,手指在粗糙的草席下、硬邦邦的土炕缝隙里摸索。
属于原主沈清梧的记忆碎片混乱而模糊,如同蒙尘的镜面。
忽然,指尖触碰到炕头靠墙的角落,一块土坯似乎有些松动!
她心头一跳,用力抠挖。
一块巴掌大的土块被撬开,露出一个小小的、被油纸包裹的暗格!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半枚触手冰凉、沉甸甸的金属物件,断口锋利,上面似乎雕刻着某种猛兽的利爪;还有一小片被撕扯过的、边缘不规则的布料,上面用暗褐色的、早己干涸的液体写着几个扭曲狰狞的字:“父冤…兵符在…”后面的字被粗暴地撕掉了,只留下一个绝望的撕裂口。
兵符?
父亲?
冤屈?
林晚的呼吸一窒。
这似乎是原主留下的最后线索,一个巨大的谜团,一个沉重的负担。
她颤抖着拿起那半枚冰凉的金属,触手生寒。
又借着破窗透进的、愈发惨淡的光,摸索着找到角落里那面布满蛛网和裂纹的、模糊不清的铜镜。
她强迫自己抬起脸,看向镜中。
镜面斑驳,映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额角有一块新鲜的、边缘发紫的淤青,显然是挣扎或撞击留下的。
原本应该姣好的眉眼间,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惊惶和茫然,如同受惊过度的小鹿。
这双眼睛里,曾经属于沈清梧的懦弱和绝望还未完全褪去,却又被一种属于林晚的、冰冷的、急诊医生特有的锐利和审视强行覆盖、撕裂、融合……形成一种极其矛盾而脆弱的眼神。
这不是她的脸!
不是林晚那张因为常年熬夜值班而略显疲惫、却充满职业坚定感的脸!
这张脸年轻,美丽,却伤痕累累,写满了深宫的倾轧和一个懦弱灵魂的崩溃。
我是谁?
林晚?
还是沈清梧?
急诊医生?
还是被废等死的皇后?
这兵符是什么?
父亲的冤屈又是什么?
这满身的毒,这无处不在的杀机……“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她的思绪,喉间涌上更浓重的腥甜。
她低头,看到掌心咳出的暗红色血沫中,混杂着黑色的炭灰。
活下来了。
用最原始、最痛苦的方式暂时吸附了部分毒素。
但活着,只是从一个深渊,跌入了另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谜窟。
冷宫的尸语,才刚刚开始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