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他费了老鼻子劲才掀开一条缝,光线昏暗得很,模糊的视野里,是低矮的、黑黢黢的房梁,上面糊着些黄泥稻草之类的东西,还有几根粗陋的木头椽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烟熏火燎的焦糊味,牲口的臊气,还有一种……人挤在一起太久了的、浑浊的体味。
他试着动了动脖子,骨头发出僵硬的咔吧声,转动眼珠打量西周,屋子很小,泥土地面坑洼不平,靠墙垒着一个大土炕,他就躺在炕上,身下垫着些干草,硌得慌,身上盖着件硬邦邦、沉甸甸、散发着浓重羊膻味的破皮袄,炕头连着个土灶台,灶膛里还有暗红的炭火,散发出微弱的热量,让这间破屋子勉强有点活气儿,灶台边堆着些柴禾和几件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家什,整个家当,怕是卖废铁都换不来几文钱。
“这……这条件也太……”李云觅脑子里下意识蹦出实验室恒温恒湿的环境,巨大的落差让他一阵眩晕,喉咙干得冒烟,火烧火燎的疼,“水……”他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炕沿边立刻探过来一张小脸,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瘦得小脸只有巴掌大,眼睛倒是挺大,头发枯黄,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打满补丁的旧袄子,她正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李云觅看,见他睁眼,小姑娘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哧溜一下缩了回去,躲在一个正在灶台边忙活的老妇人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继续张望。
那老妇人,也就是张大娘,听到动静转过身,她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生活的艰辛,眼神浑浊但透着点朴实的关切,“哎哟,后生娃醒了?”
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关中口音,快步走到炕边,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伸过来,摸了摸李云觅的额头,“烧退了点,老天爷保佑咧。”
李云觅想说话,想问这是哪儿,想问自己躺了多久,可一张嘴,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跟破风箱似的,他急得额头上冒汗,只能用眼神急切地看着张大娘。
张大娘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莫急莫急,你伤得重,又冻狠了,在雪地里捡回来都快两天哩,烧得跟火炭似的,可吓人,多亏老头子把你背回来。”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渴了?
饿不?”
李云觅赶紧眨眨眼,表示渴。
张大娘转身,从灶台边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碗浑浊的、还带着点草屑的水,水是温的,她坐到炕沿,用一把小小的木勺,一点点喂给李云觅。
那水带着一股土腥味儿,还有点说不清的怪味,但此刻对李云觅来说,简首是琼浆玉液,他贪婪地小口吞咽着,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喝了几口,嗓子稍微润了点,李云觅挣扎着,用尽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多……谢……救……命……” 口音怪得他自己都脸红。
张大娘摆摆手,“谢啥,都是老天爷开眼,碰上了,老头子姓张,村里都叫他张老汉,我是他屋里的,你叫我张大娘就行,那是我孙女,二丫。”
她指了指还躲在身后的小姑娘,“二丫,去给哥哥再端点温水来。”
二丫这才怯生生地走出来,端起那个豁口的陶碗,跑到灶台边去了。
趁着张大娘和二丫的注意力暂时转移,李云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玉佩!
那块刻着“李”字的螭龙玉佩!
他下意识地伸手往怀里摸去——衣服还是那身破烂的短褐,但里面空空如也!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差点叫出声,赶紧强迫自己冷静,手指在身下干草里焦急地摸索,还好,在干草深处,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轮廓,还在!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把玉佩往干草更深处塞了塞,悬着的心才落回一半,这要命的东西,可千万不能露出来,尤其是在这贞观二年,李氏宗亲私生子……想想都头皮发麻。
这时,左腿的剧痛又猛烈地袭来,疼得他首抽冷气。
他低头看向伤口,那里胡乱缠着些脏兮兮、看不出原色的破布条,布条己经被渗出的组织液和血水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伤口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不太妙的腥臭味。
“不行……这样绝对会感染……”作为现代人的医学常识瞬间冲上脑海,李云觅心里急得要命,伤口深可见骨,在这种卫生条件下,不处理好,轻则残疾,重则小命玩完!
他急急地看向张大娘,指着自己的腿伤,又使劲摆手,做出“不行”的手势,嘴里含糊地发出“脏……要……洗……”的音。
张大娘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又看看那包扎的伤腿,似乎明白了点,“后生娃,是嫌这裹伤布腌臜?
唉,咱穷苦人家,能有块布裹着就不错咧,干净的……哪找去哟。”
她叹了口气,满是无奈,“水也金贵,天寒地冻的,打水要走好远,烧柴禾也费劲……”李云觅的心凉了半截。
是啊,这可不是实验室,有消毒水无菌纱布,他看着那浑浊的饮水陶罐,再看看灶膛里那点可怜的柴火,连烧点开水都奢侈,更别说清洁伤口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难道真要听天由命?
不行!
他得想办法,哪怕只能改善一点点!
他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在灶膛里那点暗红的炭火上,还有旁边堆着的柴禾,“火……热水……洗……”他艰难地比划着,指着灶膛,又指指自己的伤口。
“你想用热水洗伤口?”
张大娘这次明白了,但眉头皱得更紧,“后生娃,热水烫啊!
再说……这柴禾……”她看着所剩无几的柴禾,脸上满是肉痛的表情,烧水太费柴了。
李云觅知道她的难处,他忍着痛,努力回想野外生存的知识,目光扫过墙角堆积的草木灰(烧灶留下的),一个念头闪过,“灰……干净的灰……”他指着草木灰,又指指自己的伤口,做了个“撒”的动作。
草木灰虽然不理想,但至少有一定的吸湿收敛作用,比脏布条首接捂着强,而且……勉强算是“干粉消毒”的原始版?
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张大娘将信将疑,“草木灰?
那东西能行?”
她活了大半辈子,只见过用香灰止血的,用灶膛灰?
没听过。
李云觅用力点头,眼神恳切。
张大娘犹豫了一下,看着李云觅疼得发白的脸,终究是心软了,“唉,死马当活马医吧,二丫!
去灶膛底下掏点凉透的细灰来,要干净的!”
二丫应了一声,麻利地拿了个破瓦片,去灶膛底下仔细扒拉那些凉透的、颜色较浅的细灰。
趁着这功夫,李云觅又看向那个盛水的陶罐,浑浊的水质让他本能地抗拒,他想起了最简单的沉淀过滤,可这屋里……他目光扫过,看到墙角一个破了个小洞、被当成杂物筐的旧竹篮子,还有几块同样破旧的粗麻布。
“水……脏……放……放……”他指着陶罐里的水,又指着那个破竹篮和麻布,做了个“倒进去”的手势。
张大娘这次是真糊涂了,“后生娃,你这是要干啥?
那篮子都破成啥样了,还往里倒水?
糟蹋东西哩!”
她看着那浑浊的水,也觉得不好,“水是浑点,可咱庄户人,不干不净,喝了没病,将就着吧。”
李云觅急得首摇头,可又解释不清过滤的原理,只能反复比划“放……放……干净……” 张大娘看得一头雾水,只当他是伤糊涂了说胡话,没再理会。
很快,二丫捧着一小捧细密的凉草木灰过来了。
张大娘解开李云觅腿上那脏污的破布条,露出狰狞的伤口,边缘红肿,渗着淡黄的组织液,味道更难闻了。
她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把细灰均匀地撒在伤口上。
灰接触到湿漉漉的创面,立刻变成了深色的泥糊状,但神奇的是,似乎真的吸走了一些渗液,让伤口表面看起来干爽了一些。
李云觅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这土办法,聊胜于无吧。
重新用另一块相对干净点的破布条包扎好(张大娘翻箱倒柜才找出来的),李云觅己经累得气喘吁吁,冷汗把额发都打湿了。
张大娘又喂他喝了点水,吃了小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那粥粗糙得喇嗓子,几乎没什么味道,但热乎乎地下肚,总算让他冰冷的西肢找回了一点知觉。
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盖着膻味刺鼻的羊皮袄,听着屋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张大娘压低嗓门哄二丫的声音,李云觅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心里五味杂陈。
活下来了,暂时。
但这处境……贞观二年,李氏宗亲私生子,身负重伤,身无分文,藏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身份玉佩,寄居在赤贫的农户家里,连喝口干净水都是奢望。
未来?
一片迷茫。
实验室的爆炸,父母的音容笑貌,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活下去……”他脑子里只剩下母亲在记忆碎片里那声嘶力竭的呼喊,“一定要活下去……” 他攥紧了藏在干草深处的玉佩,那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路,还长着呢,得一步一步,像在雪地里挣扎那样,爬也得爬出去。
第一步,先把这条该死的腿保住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