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先于视线回归,一股混合着霉味、劣质煤球和隔夜饭菜的酸馊气味率先钻入鼻腔,
呛得林峰胃里一阵翻腾。眼皮沉重地掀开,模糊的景物渐渐聚焦。低矮的土坯房顶,
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几处边缘卷曲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檩条。
一道明显的水渍痕迹从墙角蜿蜒而下,在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唯一的窗户用塑料布钉着,
破了几个小洞,冷风飕飕地往里钻。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
铺着的旧褥子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旁边一张歪腿的木桌上,
摆着个掉了大半搪瓷的杯子,里面半杯清水浑浊不堪。家徒四壁。林峰猛地坐起身,
冰冷的空气瞬间裹住他只穿着破旧汗衫的上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茫然四顾,
目光最终定格在墙角。一个女人背对着他,蜷缩在一个小马扎上,肩膀一下下地抽动。
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林峰的心脏。那背影瘦削得可怜,
套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褂子。林峰的头炸裂般地疼起来,
无数纷乱破碎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同样是这个瘦弱的背影,
在几十年后冰冷的医院病房里,形销骨立,插满了管子,
最终无声无息地被盖上白布;是他为了所谓“出路”卷走家里最后十块钱和一张车票,
决绝地跳上那辆破旧长途汽车时,她绝望崩溃的眼神;是他后来所谓“成功”后纸醉金迷,
却在每一个深夜被愧疚啃噬得无法入眠;是她死后多年,他站在荒芜的坟前,
那彻骨的悔恨和无处偿还的债……1990年!今天是1990年10月18日!
他跟着那个所谓能带他发财的“刘哥”私奔去南方闯荡的日子!他就是在今天,
掏空了这个破家最后一点积蓄,把她推进绝望深渊的开始!
巨大的冲击让林峰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呼吸骤停。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操控,他僵硬地抬手,
照着自己脸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了下去!“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逼仄的屋子里炸开,***辣的剧痛瞬间在左脸蔓延开。
墙角的哭声戛然而止。那瘦削的背影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兽,
缓缓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怯转过头来。是苏晚晴。二十岁的苏晚晴。年轻,
却已被生活磋磨得黯淡无光。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因为长时间的哭泣,
红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惊惶、无助,还有一丝残存的、几乎被磨灭了的关切。
她看着林峰脸上迅速浮现的清晰五指印,愣住了,忘了哭,也忘了害怕,只是呆呆地看着。
林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攥得他透不过气,眼眶瞬间滚烫。
真的回来了…在她对他彻底死心之前,在他还有机会弥补所有亏欠之前!
“晚…晚晴……”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
苏晚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嘶哑的呼唤吓得往后缩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又蜷起来,
眼神里的惊怯更浓了。她习惯了林峰的抱怨、斥责,甚至偶尔的推搡,
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眼神滚烫,充满了她看不懂的剧烈情绪,
脸上还有一个他自己打出的、鲜红的巴掌印。“你…你……”她嘴唇哆嗦着,
说不出完整的话。是想问他是不是又哪里不顺心,还是想问他又想干什么?最终,
所有的话都化作了更深的无助和恐惧。林峰掀开那床梆硬冰冷的被子,
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几步冲到苏晚晴面前。他想抱住她,想告诉她别怕,
想跪下来求她原谅!可他不敢。上辈子他造的孽太深,此刻任何触碰都可能吓坏她。
他最终在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刹住脚,喉咙剧烈滚动,
深吸了好几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才勉强压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涩和激动。“晚晴,
”他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碎什么,
“对不起…我…我做了个噩梦…吓到你了……”他语无伦次,目光却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深深烙进灵魂里。太久了,
他太久没有见过这样鲜活的、还会因他而情绪波动的她了。尽管是恐惧和眼泪,
也好过后来医院里那冰冷的死寂。苏晚晴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恐惧稍褪,
换上更深的茫然和不解。噩梦?他这样的人,也会被噩梦吓到?还会因为吓到她而道歉?
林峰避开她探究的目光,视线落在她脚下。那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打开的旧木箱,
里面是几件同样打补丁的衣物,最上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毛衣,虽然旧,
却洗得很干净。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是当年结婚时她唯一的“嫁妆”。旁边凳子上,
搁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林峰的心猛地一沉。他记得这个包。
里面是他们家全部的“财产”——几斤全国粮票,一小撮毛票分票,
还有那张至关重要的、能让他离开这个穷山沟的长途汽车票。今天,就是今天下午,
他就会抢过这个包,头也不回地冲出这个家门。而苏晚晴会哭喊着追出来,被门槛绊倒,
摔在地上,手心被碎石割破,鲜血混着泥土,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眼里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林峰不敢再想下去。他猛地转身,在苏晚晴错愕的注视下,
一把抓过那个帆布包,双手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微微颤抖。“刘麻子那边,我不去了!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像是在发誓,又像是在对自己下达命令。
苏晚晴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睛瞪得极大,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林峰不再解释,
直接打开帆布包。里面果然如记忆中所料,皱巴巴的零钱,几张泛黄的粮票,
还有那张印着日期“1990年10月18日”和下午发车时间的汽车票。他抽出那张车票,
看也没看,双手用力一合!“刺啦——”单薄的车票***脆利落地撕成两半,再叠起,再撕!
直到变成一把碎片。他一扬手,碎纸片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如同祭奠一场尚未发生便已夭折的悲剧。苏晚晴彻底惊呆了,嘴巴微微张着,
看着地上那些碎片,又看看眼神异常明亮的林峰,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
“你…你…”她“你”了半天,脑子一片混乱。
刘麻子是他最近巴结上的、据说在南边有关系能发财的同乡,
为了凑够跟刘麻子走的“路费”和“本钱”,他几乎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昨晚还因为她还藏了这最后十块钱差点动手…怎么睡了一觉,他就……林峰没再看那些碎片,
目光重新落回苏晚晴脸上,声音沉稳了许多,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刘麻子不是好东西,跟他走死路一条。晚晴,信我这一次,
以后,我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咱们好好过日子。”“日子?
”苏晚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凄苦和绝望,
“家里…家里连今晚的煤球钱都没了…米缸也…也快见底了…这日子…怎么过?”她说着,
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膝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绝望像是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撕了车票又如何?不过是换一种方式一起饿死罢了。
林峰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样子,心脏揪痛,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的,
现实残酷得容不下太多煽情。当务之急,是活下去,是让她吃上一口饱饭,
是让这破屋子能有点热气。他目光扫过那个被撕碎的票根。车票钱是四块二。也就是说,
现在全部的本钱,是帆布包里的那五块八毛钱,外加几斤全国粮票。五块八毛钱,
在1990年,能做什么?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
碎片飞速闪过——物价、政策、那些后来耳熟能详的、在此刻却还无人察觉的机遇……突然,
一个名词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国库券!由于流动性差,异地交易价格差异极大!
很多偏远地区的人急于变现,甚至愿意七八折出售,而在大城市银行,
却能按面值甚至更高兑换!这里离省城不到两百公里,票价……林峰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血液骤然加速,一股久违的、名为希望和兴奋的热流冲遍四肢百骸!他猛地蹲下身,
双手抓住苏晚晴冰凉的肩膀,眼神灼灼地盯着她:“晚晴!你信不信我?
”苏晚晴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璀璨光芒和那股突如其来的强大自信震住了,忘了哭,
忘了害怕,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家里那辆破自行车,还能骑吗?”林峰语速飞快。
“能…能吧…就是链盒有点响…”苏晚晴懵懵地答。“好!”林峰松开她,
一把抓过桌上那搪瓷缸子,将里面浑浊的冷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
却浇不灭他心头那把火。他拿起地上那个帆布包,
将里面所有的钱和粮票仔细地揣进内侧口袋,拍了拍,然后看向依旧茫然无措的苏晚晴,
语气沉稳得令人心定:“在家等我。把炉子生起来,烧点热水。天黑之前,
我保证带吃的回来。”说完,他不再耽搁,转身拉开门栓。
“吱呀——”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门外是1990年北方深秋灰蒙蒙的天光,
寒冷而真实。冷风扑面,林峰却只觉得浑身滚烫。他大步跨出门槛,
走向墙角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二八大杠。第一步,就从这五块八毛钱开始。
跨上自行车,链条发出哗啦啦的噪音,碾过碎石土路,颠簸着冲向村口。冷风刮在脸上,
带着尘土和干燥的草木气息,林峰却用力瞪着脚踏板,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着新生。
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果然有几个揣着袖筒晒太阳闲聊的老头老太太,
也是村里信息最灵通的“情报站”。林峰刹住车,单脚支地,
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焦急和窘迫:“三叔公,王婶,见着我爹没?家里急等用钱,
他上次说帮人捎的国库券,兑付的日子好像快过了,我得赶紧找他问问!
”三叔公眯着眼嘬了口旱烟,没吭声。旁边的王婶嘴快,撇撇嘴:“峰小子,
找你爹得去县里砖厂啊。不过国库券?咱村谁家有那金贵玩意儿啊,
发下来恨不得立马换钱买盐,前些天不是老孙家急着给他婆娘抓药,
好像便宜卖给后沟谁家了…哎,你问问张婆子,她好像知道…”林峰心里咯噔一下,有门!
又绕着弯子打听了几句,拼凑出信息:后沟的李老六家,前段时间好像收了一些。道了声谢,
林峰掉转车头就往后沟冲。土路更加崎岖难行,自行车颠得他***生疼,
但他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李老六家比林峰家还要破败,低矮的土墙塌了半截。说明来意,
李老六搓着手,一脸警惕和精明:“国库券?是有几张…可这玩意儿,兑付还得去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