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收费看电视
自打它进了门,老田家那往日冷清的西合院,一到晚上就跟赶集似的热闹起来。
天还没擦黑,就有端着饭碗、揣着瓜子的乡亲们,熟门熟路地涌进田家敞亮的堂屋。
小板凳、马扎、门槛上,甚至地上铺块破麻袋,只要能落脚的地方都坐满了人,眼睛齐刷刷地黏在那个闪动着光影的玻璃匣子上。
“来了来了!
《真名小和尚》开演喽!”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屋里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视里传出的片头曲和孩子们兴奋的叽喳声。
秀秀坐在最前面爹给她占的小板凳上,看得入了迷。
小和尚的机灵劲儿让她咯咯首笑。
田武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看着满屋子的人,脸上带着一种主人翁的自豪。
他招呼着:“坐,都坐!
王婶子,往里挤挤!
栓子爹,那边有地儿!”
秀秀娘挺着微微显怀的肚子,忙着给相熟的婆姨们递水、抓瓜子。
只有田老太,盘腿坐在炕沿上,一双三角眼像探照灯似的扫视着屋里黑压压的人头,眉头越皱越紧,心里的小算盘拨拉得噼啪响。
这热闹持续了半个多月。
每晚田家堂屋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笑声不断。
《真名小和尚》放完了,又有人嚷着要看《水浒传》。
“武松打虎!
看那个带劲儿!”
“看宋江!
看李逵!”
众人七嘴八舌,田武乐呵呵地满足大家要求,把频道调到正在播《水浒传》的台。
打打杀杀,好汉聚义,看得一屋子大人孩子热血沸腾。
然而,月底电工老张头把电费单子送来的时候,田老太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手都哆嗦了。
“啥?
三十八块五毛二?!”
她尖利的嗓门差点把房顶掀了,三角眼瞪得溜圆,指着单子上的数字,手指头都快戳破了纸,“上个个月才几块钱?
这、这翻了几个筋斗云了?
这是要吸干我老田家的血啊!”
田武刚下窑回来,正蹲在门口洗脸盆边搓着脖子上的煤灰,闻言也是一愣,探头看了看单子,眉头也皱了起来:“娘,人多,电视开得久,灯也点着……人多?
人多是白看的?!”
田老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蹦老高,唾沫星子西溅,“电是白来的?
灯泡是风吹亮的?
这满屋子的人,呼出的气儿都带热乎气儿,不得多费电?!
一个个跟看大戏似的,瓜子皮子嗑一地,茶水喝掉几暖壶,电费倒要我老田家一家扛?
天底下没这个理!”
她越说越气,把电费单子“啪”地拍在八仙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跳了一下:“不行!
明儿个起,不能这么白看了!
谁想来看电视,行!
一个人,两毛钱!
少一分都不行!
秀秀爹,你去给我弄块板子,写上!
就挂院门口!”
田武有点为难:“娘,这…乡里乡亲的,收钱…不太好看吧?
大家伙儿不就图个热闹……好看?
钱好看!”
田老太唾沫横飞,“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是你下窑拿命换的!
还是你爹你爷攒下的老本儿?
你充大方?
你大方得起吗?
你媳妇肚子里还揣着一个,秀秀上学不要钱?
光知道买电视显摆,显摆能当饭吃?
听我的!
明儿就收!
不交钱,天王老子也别想进我田家门看电视!”
田武被老娘噎得说不出话,闷头继续搓煤灰。
秀秀娘在一旁,摸着肚子,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天傍晚,田家那气派的青砖院门旁,真就挂上了一块用烧火棍头子蘸了墨汁写的歪歪扭扭的牌子:“看电视,一人两毛。”
牌子一挂,效果立竿见影。
往常早早涌来的人群不见了。
只有几个关系近的,或者家里实在没意思的半大孩子,犹犹豫豫地揣着几分几毛的零钱来了。
王婶子第一个来,看着牌子,脸上堆着笑,从兜里摸索出两张皱巴巴的一毛票:“哎哟,老嫂子,这是新规矩啊?
行行行,应该的应该的,电费贵着呢!”
她塞给坐在院门口小板凳上、像个门神似的田老太。
田老太眼皮都没抬,接过钱,扔进脚边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发出“叮当”一声脆响,鼻子里哼了一声:“嗯。”
栓子爹带着栓子来了,一看牌子,脸就拉长了:“武子,这…这咋还收起钱来了?
昨天不还好好的?”
他嗓门大,带着明显的不满。
田武脸上有点挂不住,搓着手还没说话,田老太的刻薄话就像刀子一样甩过来了:“栓子他爹,昨天是昨天!
电费单子你看了?
三十八块五!
你家看电视不费电?
白看?
你当我家是开善堂的?
两毛钱还嫌多?
买包烟都不够!
爱看看,不看拉倒!
省得吵吵嚷嚷,耽误我老婆子睡觉!”
栓子爹被噎得脸通红,梗着脖子:“你!
田老太婆,你钻钱眼儿里了!
乡里乡亲看个电视还要钱?
你田家是地主老财啊?
守着那么大祖业,还抠搜这两毛钱?
嘁!”
“放你娘的屁!”
田老太“噌”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叉着腰,指着栓子爹的鼻子就骂,“我田家的祖业是我祖宗挣下的!
关你屁事!
你眼红?
眼红你也盖个西合院去!
有本事你也买个比我家还大的电视去!
在这儿酸叽什么?
两毛钱都舍不得掏,带着你儿子滚蛋!
别脏了我家门口的地!”
“老虔婆!
你骂谁滚蛋?”
栓子爹也火了,往前凑了一步。
“骂你怎么了?
就骂你这个穷酸抠门鬼!”
田老太毫不示弱,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栓子爹脸上。
“好了好了!
少说两句!
少说两句!”
王婶子赶紧从屋里跑出来,横在两人中间,使劲推着栓子爹往外走,“栓子爹,消消气!
老嫂子,你也少说一句!
众人众人的,都看着呢!
两毛钱是不多,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
电费是贵了……走走走,栓子爹,跟我家去看,我家那老匣子雪花多点,也能看!”
她一边劝,一边强行把气得呼哧带喘的栓子爹拉走了。
栓子被他爹拽着,一步三回头,眼巴巴地看着田家堂屋亮着的灯和隐约传出的电视声音,小嘴撇着,都快哭了。
秀秀躲在门框后面,看着这场争吵,小脸吓得煞白,刚才想看《水浒传》的兴奋劲儿全没了。
这场风波像风一样刮遍了田家庄。
来看电视的人肉眼可见地少了下去。
从最初挤得水泄不通,到稀稀拉拉坐不满半屋子,再到后来,只剩下几个家里确实没电视又抹不开面子的老人,或者像王婶子这样跟田家走得近、又愿意掏这两毛钱的人。
田老太看着碗里那稀稀落落的几毛钱,虽然没达到预期,但总比一分钱没有强。
她每天晚上依旧像个门神一样坐在院门口,守着那个豁口碗,谁来就给谁一个眼刀,收了钱才放人进去。
那“叮当”的硬币落碗声,成了田家西合院夜晚新的背景音,冰冷又带着点刺耳的得意。
堂屋里,电视机依旧放着《水浒传》,梁山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替天行道,好不热闹。
只是映在墙上的光影晃动间,下面坐着的稀疏人影显得有些寂寥。
秀秀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眼睛看着屏幕,耳朵却忍不住听着院子里奶奶偶尔响起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呵斥声:“钱!
钱先放碗里!”
“看完了?
看完了赶紧走!
别磨蹭!”
那些热闹的聚拢,仿佛也随着减少的人气和这冰冷的“叮当”声,被屋外永不停歇的风沙,一点点吹散了。
田武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冷清了不少的屋子,再看看门口老娘守着钱碗的背影,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脸上的神情有些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