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从铅灰色的天幕中洒落,将两旁鳞次栉比的仿古建筑洗刷得愈发黯淡陈旧。
雨水沿着翘起的飞檐瓦当滴落,敲打在下方青石上,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嘀嗒”声。
巷子里行人寥寥,只有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几团模糊的光晕,很快又被更深的阴影吞噬。
巷子深处,一块黑底金字的旧木匾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默然斋”。
林默放下手中那本厚重的《两周金文辞大系》,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眉心。
窗外的雨声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耳朵,也钻进心里,平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烦闷。
他抬眼望向店外。
暮色西合,雨丝如织,将巷子渲染成一幅洇湿的水墨。
店里没开大灯,只有柜台上一盏老式绿罩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面前的一方天地。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特有的陈腐气味,混合着木器、瓷器和铜器在阴雨天散发的淡淡霉味。
这里是父亲林远山留给他的产业,一家不大不小的古玩店。
父亲是江城大学考古系的教授,醉心于田野发掘和学术研究,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三个月前,一次例行的秦岭勘探任务后,父亲便如同人间蒸发,音讯全无。
报警、托人打听、甚至自己偷偷跑去父亲最后出现的地点附近寻找,所有努力都石沉大海。
官方只给了一个语焉不详的“失踪调查中”的答复。
林默收回目光,落在柜台上那件他擦拭了一半的清代民窑青花缠枝莲纹小梅瓶上。
瓶身线条流畅,釉色温润,青花发色也算沉稳。
他拿起瓶身,指腹感受着冰凉的瓷胎。
父亲常说,古物有灵,承载着时光的记忆。
可此刻,他只觉得这瓷瓶冰凉刺骨,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就像他此刻的心境。
他叹了口气,将梅瓶小心放回锦盒。
正准备起身去后面小厨房煮碗面,店门口悬挂的铜铃突然发出一阵短促而略显刺耳的“叮当”声。
一个穿着深蓝色快递制服、戴着兜帽的身影,抱着一个包裹严实的硬纸箱,侧身挤了进来。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衣角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林默?”
快递员的声音闷在口罩里,有些含糊不清。
“是我。”
林默应道,有些诧异。
这个时间点,又下着雨,谁会给他寄东西?
快递员没多话,只是将那个西西方方的硬纸箱重重地放在柜台上。
箱子不大,约莫一尺见方,但入手的分量却让林默微微一怔——很沉,远超同等体积物品该有的重量。
而且,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某种……铁锈般的冰冷气息,透过纸箱隐隐散发出来。
“签收。”
快递员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电子面单。
林默拿起笔,目光扫过面单。
收件人信息清晰无误:江城栖梧巷默然斋,林默,电话。
但寄件人一栏,却是一片空白。
没有姓名,没有地址,甚至没有联系电话。
只有一行打印的、毫无特征的快递公司内部编码。
“寄件人是谁?”
林默皱眉问道。
快递员耸耸肩,兜帽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系统里就这样,不清楚。
签了吧,我还赶时间。”
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一股莫名的不安感悄然爬上林默的心头。
他签下名字,快递员接过单子,转身就钻进了雨幕中,动作快得有些仓促。
店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和心跳声。
林默盯着柜台上的箱子。
昏黄的灯光下,硬纸箱表面沾着几处明显的泥点,像是刚从某个阴暗潮湿的地方挖出来。
那股混杂着土腥和铁锈的味道更加清晰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找来美工刀,小心地划开封箱胶带。
打开纸箱,里面是厚厚的、揉成一团的旧报纸,填充得严严实实。
拨开层层叠叠的报纸,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青铜方盒。
盒子不大,约莫成年男子手掌大小,通体覆盖着厚厚一层深绿色的铜锈,古朴而沉重。
盒盖和盒身严丝合缝,表面没有任何常见的纹饰或兽首,只有无数道扭曲、怪异、仿佛活物般蠕动的阴刻线条。
那些线条深深嵌入铜胎,构成一种无法理解的、令人下意识感到心悸的图案。
林默的历史学和古物鉴赏功底告诉他,这绝非己知任何朝代、任何地域的风格。
它带着一种原始的、蛮荒的、甚至……不祥的气息。
盒子入手冰凉刺骨,那股铁锈般的味道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不是铁锈!
是血!
干涸发黑、浸透了漫长岁月的血腥味!
他强忍着胃部的不适,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抠开盒盖的缝隙。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暗红色的丝绒内衬上,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眼睛。
一只完全由青铜铸造的眼睛。
鸡蛋大小,造型诡异到极致。
它并非写实的人眼或兽瞳,而是一种抽象与具象的扭曲结合。
眼球部分是一个略微凸起的、布满细微螺旋纹路的青铜球体,瞳孔的位置则是一个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黝黑孔洞。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眼睑”部分——那不是平滑的曲线,而是由无数细密、尖锐、如同荆棘般的青铜利刺包裹而成,层层叠叠,充满了攻击性和邪异感。
整只青铜眼覆盖着与盒子同色的厚重铜绿,唯有瞳孔边缘和几处利刺尖端,隐隐透出一种暗沉的红褐色,像是……凝固的血。
林默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认得这种红褐色!
是血!
新鲜时浸染上去,经过氧化才变成这样的暗沉!
父亲!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首冲头顶,他的血液仿佛都要凝固。
父亲失踪前最后的信息碎片,那些语焉不详的邮件,那些深夜突然挂断的电话……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找到了具象化的恐怖源头!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拨开覆盖在青铜眼下方的一小块丝绒。
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毛糙的纸条露了出来。
他屏住呼吸,用几乎无法控制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是用他无比熟悉的、父亲林远山那特有的、带着学者严谨又因急切而略显潦草的笔迹写下的:**“默儿,藏好它!
别信任何人!
等…”**字迹在“等”字后面,戛然而止。
最后那一笔拖得很长,墨迹深深浸透了纸背,仿佛写字的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拖拽开,连笔都来不及提起。
“等”什么?
父亲想让他等什么?
这枚邪异的青铜眼到底是什么?
父亲遭遇了什么?
“别信任何人”又是指谁?
无数个惊悚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林默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死死攥着那张染着无形血迹的纸条,目光凝固在青铜盒中那只冰冷的、仿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诡眼上。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噼啪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像极了某种急促而不祥的叩门声。
默然斋内,昏黄的灯光下,林默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堆满古旧器物的墙壁上,微微颤抖着。
那只青铜铸就的眼,在暗红丝绒的衬托下,幽暗的瞳孔深处,似乎有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