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床头的日历一张张撕到了尽头,最后那张纸上圈着的“9月12日”越来越清晰——那是南京邮电学院报到的日子。
头天晚上,秋林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蝉鸣己经稀疏了许多,夜风里带着点初秋的凉意,吹得院墙外的白杨树沙沙响。
他起身摸了摸叠在床尾的蓝布被单,那是母亲前天才拆洗过的,针脚细密得像邮电局电报机打出的码。
箱子里的东西早就收拾妥帖:父亲穿过的的确良衬衫改小了领口,母亲连夜纳的千层底布鞋,还有二哥数学竞赛获奖的英雄牌钢笔,笔帽上的镀镍还闪着亮。
天刚蒙蒙亮,秋林就醒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轻手轻脚地叠好被子,被角折得方方正正,像在部队里受过训似的——这是父亲教他的,说出门在外,被褥整齐了,人就精神。
收拾日常用品时,他特意把那本天蓝色的录取通知书放进贴身的口袋,隔着布都能摸到校徽的轮廓。
“醒了?”
母亲端着一碗荷包蛋走进来,碗沿还冒着热气,“快趁热吃,你爸在修自行车呢。”
秋林接过碗,看见母亲眼窝有点红。
她昨晚肯定也没睡好,鬓角的碎发里又添了几根白的。
三个哥哥都没回来,大哥在学校忙。
二哥在兰州研究所工作,一时请不掉假。
三哥在淮北煤矿工作,说要省下路费给他买台收音机。
院门口传来链条转动的咔嗒声。
父亲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后座己经绑好了两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还用麻绳十字交叉捆得牢牢的——这是他捆邮包的手艺,再颠簸也散不了。
车把上挂着网兜,里面装着母亲凌晨烙的饼,用油纸包着,还冒着面香。
“走吧。”
父亲瓮声说,声音有点沙哑。
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领口仔细系着风纪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可秋林还是看见,鬓角有几缕银丝在晨光里闪着光。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父亲冒雪去郊区抢修线路,回来时头发上结着冰碴,那时大概就白了吧。
火车站离家属院有三站地,父亲推着车走在前面,秋林跟在旁边,手里拎着那个装着牙缸毛巾的网袋。
路上遇见早班的公交,售票员探出头喊:“老秋,送儿子上大学啊?”
父亲咧开嘴笑:“去南京读邮电学院,跟咱一个行当!”
语气里的骄傲,像清晨的阳光一样挡不住。
候车室里己经坐满了人,背着包袱的,拎着网兜的,大多是送孩子出门的。
父亲找了个角落让秋林坐下,自己则守着行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检票口上方的提示牌。
“K46次列车开始检票了——”广播里传来女播音员清脆的声音。
父亲猛地站起来,把最重的那个帆布包甩到肩上,另一只手拎着网兜,“走,我送你到站台。”
秋林想接过包,父亲却摆摆手:“你细皮嫩肉的,别勒坏了肩膀。
到了学校多写信,报平安。”
他的脚步有点沉,上台阶时膝盖“咯吱”响了一声,秋林想起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背着他去看电影的,那时的肩膀多结实啊。
站台上风很大,吹得人眼睛发涩。
墨绿色的火车头喘着气停在铁轨上,车窗里探出一张张年轻的脸。
父亲把行李放在车厢门口,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一沓皱巴巴的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元,还有几张角票。
“这是家里攒的,省着点花,不够就跟家里说。”
秋林鼻子一酸,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他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晃,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煤灰——昨天修自行车时蹭的。
这个在邮电局干了一辈子的男人,送过无数封家书,拍过无数份电报,却从没离开过这座小城。
“同学,上车吧。”
列车员是个圆脸的姑娘,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网兜,“你父亲帮你把行李放上去了。”
秋林转身想跟父亲说再见,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他赶紧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再转过来时,父亲正咧着嘴笑,眼眶却红得厉害:“傻小子,哭啥?
到了学校好好学,将来给咱邮电局争口气!”
火车鸣了一声笛,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秋林被列车员扶着上了车,刚找到座位,就听见父亲在窗外喊:“别忘了写信!
地址记牢了——”他扒着车窗往下看,父亲还站在原地,背有点驼了,像棵被风吹久了的老槐树。
车轮开始转动,越来越快。
父亲的身影渐渐变小,他还在挥着手,首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站台的尽头。
秋林趴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站台、铁轨、信号灯一点点往后退,眼泪又涌了上来。
他忽然想起出门前,母亲偷偷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槐花,说想家了就泡点水喝,那是院子里老槐树的味道。
火车穿过城市,驶向远方。
秋林打开布包,槐花的清香混着窗外的风飘进来。
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仿佛能听见父亲推着自行车走在晨光里的脚步声,那么沉,又那么暖。
这趟开往南京的火车,载着的不只是一个少年的梦想,还有一个邮电人父亲沉甸甸的期望,像那些被仔细捆好的邮包,一路向前,不会偏离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