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砚台碎骨腊月的寒气似淬了毒的针，密密扎透四海商行账房那层浆洗得发脆的窗纸。

屋内唯一的炭盆在墙角苟延残喘，几点微弱的暗红挣扎着，却驱不散凝在梁柱间的冰意。

林默伏在油腻发亮的榆木算盘前，指尖冻得青紫，

死死抵住下一枚边缘已磨出锋利缺口的旧铜钱——那是他今日必须凑足的“行头税”。

倘若这铜钱不堪重负断裂在地，监工牛二那浸过桐油的牛皮鞭子，

立刻就会带着哨音抽裂他背上单薄的粗麻短褐。账册上的墨字在昏黄油灯下洇开，

模糊成一片蠕动的黑斑，狰狞地扭动着，

恍惚间竟与三年前边关驿站外那面残破烽燧台上的景象重叠了——那是父亲战死后，

林默去收敛遗骨时看到的，烽燧粗糙的土墙上，

泼溅着无数擦也擦不净、渗进夯土深处的黑褐色印记。他用力眨了眨干涩刺痛的双眼，

试图看清最后一栏模糊的数字。母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喘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药罐子空荡荡地在灶边立了三天，当铺老板那双浑浊三角眼里射出的光，黏腻冰冷，

如同看待阴沟里扒食的耗子……“砰！”厢房那扇薄薄的雕花门被人从外头猛地一脚踹开！

朽木崩裂的刺耳声响炸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酒气，

如同决堤的冰水般汹涌灌入。一个裹着厚厚银鼠裘、身形臃肿的胖子摇晃着挤进门框，

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撞在门框上发出脆响——正是商行主管钱禄。

他那张被酒气熏得油光发亮、肥肉堆积的脸上，一双绿豆小眼闪烁着刻毒的光。

他肥厚的手掌里攥着一本蓝皮账册，看也不看，手臂一抡，那册子便挟着风声，

狠狠砸向林默低伏的后脑勺！“林默！你个贱役养的废物秧子！

” 钱禄的咆哮喷着唾沫星子，震得屋顶陈年的积灰簌簌落下，扑了底下伙计们一头一脸，

“睁开你的狗眼瞧瞧！看看你核的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烂账！区区三两银子的陈年米糠，

你他娘的给老子写成三百两？！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挖空了商行的库底子，

好给你那个痨病鬼老娘打一副金丝楠木的棺材板儿吗？！” 他的声音又尖又利，

刮得人耳膜生疼。整个账房刹那间死寂一片。方才还噼啪作响的十几把算盘声戛然而止。

缩在各自桌案后的账房伙计们，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里去，

可眼珠子却控制不住地向上翻，粘在林默身上，活像一群嗅到腐肉腥气的秃鹫，

既恐惧又贪婪地等待着撕扯。角落里不知是谁先憋不住，

发出一声短促而突兀的“噗嗤”低笑，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瞬间激起一片压抑的、带着残忍快意的嗤笑声浪。林默缓缓抬起头。

额角被账册坚硬的铜包角划开的血口子，此刻正蜿蜒流下温热的液体，

混着方才泼溅上的冰冷墨汁，在他苍白干瘦的脸颊上犁出一道污浊的溪流，

直没入同样洗得发白的粗麻衣领。他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

…不是陈米…是刚入库的赈灾糙米…溢价三成…是您…是您上月亲笔批的红签条…”“放肆！

” 不等林默说完，钱禄那张肥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拧，眼中凶光暴涨！他暴喝一声，

劈手抓起林默桌角那壶早已冷透、浮着一层灰白茶沫的隔夜茶水，

兜头盖脸地朝着林默的脸泼了过去！“哗啦——！”冰冷刺骨的褐色茶水，

混杂着茶叶梗和不知名的渣滓，如同肮脏的瀑布，瞬间灌满了林默的头发、眉眼，

蛮横地冲进他敞开的衣领，沿着嶙峋的锁骨一路向下流淌。粗劣的短褐前襟被迅速浸透，

洇开一大片深褐色的、令人羞辱的湿痕。刺骨的寒意如同冰锥扎进骨髓，

激得林默浑身剧烈一颤，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咯咯作响，几乎要将牙床咬碎。钱禄狞笑着，

挺着大肚子向前逼近一步，那双厚底镶着黯淡金线的官靴，带着跋扈的气势，“咔嚓”一声，

重重踩在林默刚刚费力核完、墨迹犹湿的账册上！靴底边缘，清晰可见黄褐色的新鲜马粪泥，

还粘着几根草屑。他弯下粗壮的腰身，带着浓郁酒臭和隔夜食物酸腐气的呼吸，

几乎喷到林默脸上：“还敢顶嘴？！边军斥候的儿子？哼！” 他啐了一口，

浓痰擦着林默的眼睫飞过，“我呸！你爹林战，

不过就是个死在塞外风沙里喂了野狗的无名卒！骨头渣子都找不回来的货色！

你流着他那***的血，也只配当条跪在地上舔靴子的癞皮狗！

”他猛地又把那只踩在账册上的脚往前一伸，沾满粪泥、边缘磨损的镶金线靴尖，

几乎戳到林默干裂出血的下唇！那混合着牲口粪便、淤泥和皮革腐朽的浓烈臭气，直冲鼻腔。

“现在！给老子跪下！” 钱禄的声音拔高到嘶哑，唾沫星子喷溅，“把这靴子上的泥，

给老子舔干净！舔干净了，今日便赏你一口馊饭吃！”死寂被瞬间点燃。

哄笑声、拍桌声、怪叫声轰然炸开！“舔啊！快舔啊林默！钱爷开恩赏饭呢！”“哈哈哈，

看看这贱骨头到底有多硬！”“边军斥候？我呸！***胚子生的还是***胚子！

” 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晃动，带着***裸的恶意和***的兴奋。

林默杵在原地，指甲早已深深抠进了掌心，滚烫的鲜血混着冰冷的茶水，

一滴滴砸落在被踩得污秽不堪的账册上，绽开一朵朵微小的、绝望的暗花。

他看着那只近在咫尺、散发着恶臭的脏靴，视线却穿透眼前的污秽，

清晰地看到了母亲躺在破炕上，

咳出的那口触目惊心的鲜血；看到了当铺那高耸的、冰冷的柜台后面，

老板那张贪婪冷漠的三角脸；更看到了三个月前，钱禄把他叫进内室，

随手将他那微薄得可怜的三个月工钱扔在地上，看着他弯腰去捡时，

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如同逗弄蝼蚁般的得意肥笑……胸腔里那团被死死压抑的火焰，

裹挟着冰冷的耻辱与冲天的恨意，疯狂地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

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而外炸得粉碎！“怎么？骨头还真他娘的硬了？

” 钱禄见他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不动，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戏谑彻底褪去，

只剩下***裸的暴戾凶光。他肥硕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迅猛，

一把抄起林默桌案上最沉重、棱角最锋利的那方青石砚台！

砚池里半凝固的墨汁溅了他一手臂。“老子今日就替你那个短命鬼爹，

好好教教你——何为尊卑！何为主奴！” 他狞声咆哮，手臂高高抡起，

那方沉重的青石砚台带着沉闷的破风声，朝着林默额角那道尚未结痂、仍在渗血的狰狞伤口，

狠狠砸下！“嘭——！”沉闷到令人牙酸的骨肉撞击声，如同重锤敲在朽木之上，

让账房内所有喧嚣的哄笑、叫骂声瞬间戛然而止，死一般的沉寂骤然降临。

林默甚至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剧痛。他只听见自己颅骨深处，

仿佛有一块琉璃被巨力猛然砸碎，发出“嗡”的一声绵长而空洞的震鸣！紧接着，

一股滚烫的、粘稠的洪流瞬间从左额角奔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整个左眼的视野。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混合着墨汁特有的焦臭，蛮横地灌满了他的口鼻，

如同塞进了一把生锈的铁屑。他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麻袋，踉跄着向后猛退了两步，

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哗啦一声，脚下那条瘸腿破条凳被带倒，

他也随之失去平衡，如同一截被伐倒的朽木，

重重跌坐在冰冷坚硬、布满灰尘和污迹的青石地面上。粘稠温热的血液混着冰凉的墨汁，

如同两条污浊的毒蛇，不断淌进他唯一还能勉强视物的右眼，

眼前的世界剧烈地晃动、扭曲、拉长，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猩红。

钱禄那张因施暴而愈发扭曲、泛着油光的肥脸，

伙计们眼中残留的惊恐、茫然、以及更多幸灾乐祸的麻木，

都在那片猩红的、黏腻的视野里晃动、变形，如同地狱里狰狞的鬼影。“拖出去！

扔马厩里去！” 钱禄嫌恶地甩了甩沾满鲜血和墨汁的手，像是在甩掉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朝着门外呆立的两个护卫粗声吼叫，“这种腌臜废物，冻死在里面喂了野狗，

也是他活该的命！”意识在剧烈的头痛和刺骨的寒冷中沉沉浮浮，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

林默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两只铁钳般冰冷的大手粗暴地架起，身体擦过结着厚厚白霜的石阶，

粗粝的冰棱刮破了他***的脚踝。

他被像一坨散发着腥臭的烂肉般狠狠摔进马厩角落里混杂着粪尿、草料和冰渣的污秽草堆时，

他涣散的瞳孔掠过墙角——那里扔着他那个用来装糙米饭团的破旧灰布包，

半截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暗褐色皮绳，从布包磨损的破口处耷拉了出来，沾满了灰尘和草屑。

几乎就在他沾满血污的脸颊重重磕压在冰冷腥臭的草料上的同一瞬间，

额角那道撕裂的伤口处，温热的血液还在不断渗出，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袄前襟。然而，

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却陡然传来一阵奇异的、不容忽视的灼烫！仿佛烙铁印上血肉！

就在这冰火交煎、意识濒临溃散的边缘，无数破碎凌乱的画面，

裹挟着足以撕裂灵魂的风沙呼啸声，蛮横地撞破时间的壁垒，

日的箭雨呼啸着撕裂昏黄的天空…父亲林战那张被风沙侵蚀得沟壑纵横、染满黑红血污的脸，

在火光中猛地转过来，

染血的手指间死死扣着三颗边缘锋利的戈壁碎石…他沾满血沫的嘴唇翕动着，

嘶哑的、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吼叫穿透震耳欲聋的喊杀和金铁交鸣，

刺林默的灵魂深处——『默儿…记住…凝神于目…气贯于指…心之所向…万物…皆可为矢…！

』冰冷的冬夜，马厩里弥漫着刺鼻的腥臊与腐草气息，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

争先恐后地钻进林默破烂单薄的棉袄缝隙，啃噬着他早已麻木的肢体。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拉扯着额角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粘稠的血早已在破袄前胸凝结成一块块冰冷僵硬的硬壳。然而，贴近心口的位置，

那股奇异的灼烫感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如同胸腔里被强行塞进了一颗微弱跳动、却顽强散发着光和热的火炭。

他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草堆深处，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关咬得死紧，

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一只手哆嗦着，

颤巍巍地探入怀中那件几乎被血和污秽糊住的袄子内衬深处，摸索着。

碰到一段坚韧、冰冷、带着岁月磨砺痕迹的旧物——是那根贴身佩戴了十几年的暗褐色皮绳。

缠绕在绳结上那块父亲留下的、拇指大小、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石佩，此刻正隔着薄薄的里衣，

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炽烈的温度！林默猛地将皮绳连带石佩一把攥出！

微弱的天光透过马厩顶棚的破洞，恰好落在他血污泥污的手掌之中。

那枚他自幼便熟稔于心的灰白石佩，此刻竟在黑暗中透出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淡白微光！

更令他心神剧震的是，沾染在石佩表面的、属于他自己的暗红色血渍，

正丝丝缕缕地被石佩吸收进去。而在那灰白粗糙的石皮下，

无数细如牛毫、赤红如血的奇异纹路，正如同拥有了生命般，缓缓地、诡异地游动着，

仿佛地壳深处奔涌的熔岩脉络！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猛地攫住了他残存的理智！

那只沾满污秽马粪、臭气熏天、几乎戳破他嘴唇的镶金官靴……所有被强行压下的屈辱片段，

如同被点燃的火油，瞬间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里轰然炸开、疯狂翻涌！

一股暴戾凶悍、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如同挣脱了囚笼的远古凶兽，

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呃啊——！

”一声仿佛来自地狱深渊、混合着无尽痛苦与暴怒的野兽般嘶哑低吼，

猛地从林默痉挛的喉咙深处挤出！他布满血丝的右眼骤然圆睁，瞳孔深处一片骇人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