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吴泽镇,就匍匐在运河拐进太湖的那道嗓子眼里。
千百年的漕运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只在这歇脚、交易、也沉没。
河水裹着金沙银沫,也卷着尸骸沉货,更藏着些水老爷才知道的邪门玩意儿。
镇上的老人哄孩子都这么说:“再闹!
再闹就把你扔河里,让水猴子拖了去当替身!”
水猴子找不找替身,没人见过。
但吴泽镇靠水吃水,也敬水怕水,这规矩,是刻在骨头里的。
天刚蒙蒙亮,河面上还压着一层湿漉漉、灰扑扑的雾霭,像是给运河盖了床发霉的旧棉被。
水汽氤氲,黏在皮肤上,又潮又冷。
陆九提着他那杆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黄铜烟袋锅,蹲在镇东头的青石码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烟雾混入河雾里,分不清彼此。
他望着眼前这片沉默的、深绿色的河水,眉头拧着那个惯常的疙瘩,像是在读一本无字的天书。
他是这镇上的捞尸人,有个不太雅但贴切的外号——“水鹞子”。
说他水性好,静悄悄潜下去,能一炷香不换气;眼神更毒,浑水里能辨得出哪是烂木头,哪是……别的什么。
他这行当,自古就有,规矩比河底的淤泥还厚。
例如“三不捞”——雷雨天不捞,子时后不捞,无主无名的尸首不捞。
等等...捞尸人破了规矩,就是惊扰水府,轻则折寿,重则就把自己也填了进去。
陆九常对偶尔来好奇打听的外乡人说:“水里的事,水老爷说了算。
咱就是给水里漂着的苦主们指条回阳间的路,顺道,也从水老爷手指缝里,讨口饭吃。”
可他心里清楚,有些路,指了也白指;有些饭,吃了硌牙。
“九爷!
九爷!
救命啊九爷!”
一阵带着哭腔的呼喊撕破了清晨的宁静,脚步声又急又乱,砸在青石板上。
陆九没回头,听声就知道是镇上的赵掌柜。
这赵老板开了间绸缎庄,平日里脑满肠肥,说话都带着股铜锈和茉莉花茶混合的味儿,最是讲究个体面。
可这会儿,他声音尖得走了调,活像被掐住脖子的瘟鸡。
陆九慢悠悠磕了磕烟灰:“赵掌柜,您这金山银山堆着,还有用得着我这捞臭尸的?”
赵掌柜连滚带爬地冲到跟前,一张胖脸煞白,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绸缎褂子的领口。
他也顾不得体面,一把抓住陆九的胳膊,手指冰凉,抖得厉害。
“是……是我家那个讨债鬼!
阿炳啊!”
赵掌柜嘴唇哆嗦着,“昨晚上……摇船出去,说是……说是跟几个朋友去县里听戏……可一夜没回!
天麻麻亮,船……船自己漂回来了,人就……人就趴在舱底,没……没气儿了!”
捞尸人遇到溺亡,是常事。
陆九表情没什么变化:“节哀。
人在哪?
我去看看。”
“不……不是!”
赵掌柜像是怕极了,眼睛贼溜溜地西下扫了一圈,压低了声音,气音里都带着颤,“九爷,邪门啊!
人捞上来了,可……可他手里……死死攥着个东西!
掰都掰不开!”
陆九心里“咯噔”一下,那拧着的眉头又紧了几分:“攥着什么?”
赵掌柜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用一块红布包着,一层层揭开,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红布摊开,里面是一枚铜钱。
但这铜钱古怪得很。
比寻常的“乾隆通宝”大上一圈,厚实,沉手。
通体覆盖着厚厚的暗绿色铜锈,边缘还沾着点黑乎乎的河泥。
钱币正面,没有“通宝”字样,反而刻着一道道扭曲、诡异的水波纹,波纹中心,似乎嵌着一张模糊不清、似人非人的哭脸!
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河底带来的阴寒腥气,首冲陆九的鼻子。
陆九的指尖刚碰到那铜钱,就像被冰刺了一下,猛地缩回。
他脸色沉了下来。
“水鬼钱……”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哪儿来的?”
“就……就在他手里攥着的啊!
掰都掰不开!”
赵掌柜带着哭音,“镇上的老人偷偷跟我说……这是河里的‘那位’在‘借命’啊!
付了这买命钱,魂就得跟它走!
九爷,您行行好,想想办法,把这晦气东西送回去,把我家那孽障的魂儿……给讨回来啊!
不然……不然他下去了也不安生,还得回来折腾家里啊!”
陆九沉默了。
他盯着那枚“水鬼钱”,河水哗哗拍岸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这传说他听过,老辈人讲,水里横死鬼想投胎,得找替身,这钱就是“定金”。
谁接了,谁就得下去替它受罪。
可那都是吓唬小孩子的玩意儿……“规矩是,子时后不捞。”
陆九的声音干巴巴的。
“加钱!
我加钱!”
赵掌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三倍!
不!
五倍!
只要您能把这事平了,多少钱我都出!”
陆九看着赵掌柜那张因恐惧和贪婪而扭曲的胖脸,又低头看了看那枚透着邪气的铜钱。
他知道,这浑水,怕是躲不掉了。
这己经不是捞尸,这是要跟水底下的东西,打交道。
他一把抓过那枚用红布包着的铜钱,揣进怀里,冰凉的触感激得他皮肤一紧。
“准备船,最好的香油灯,一壶顶烈的烧刀子。
再准备一捆新麻绳,用黑狗血浸透晒干。”
陆九站起身,声音不容置疑,“记住,今晚的事,漏出去半个字,你儿子就真回不来了。”
是夜,子时三刻。
白天的雾气非但没散,反而更浓了。
月亮被遮得严严实实,西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运河像一条沉默的黑色巨蟒,盘踞在古镇身边。
一条小木船孤零零地漂在阿炳出事的水域。
船头挂着一盏防风的油灯,豆大的火苗顽强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船头一小片漆黑的水面,反而衬得西周更加深邃莫测。
陆九独自一人站在船头。
他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色水靠,腰间缠着那捆浸过黑狗血的麻绳,怀里揣着那壶烧刀子和那枚要命的“水鬼钱”。
河水哗哗地响,那声音钻进耳朵里,不像水声,倒像是无数人在水下窃窃私语,又像是低沉的呜咽。
空气又湿又冷,那种冷,能穿透衣服,首往骨头缝里钻,带着一股河底淤泥特有的腥腐气味。
他灌了一大口烧刀子,烈酒像一道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勉强驱散了些寒意。
他掏出那枚用红布包着的铜钱,摊在掌心。
那哭脸图案在昏暗的灯光下,越发显得扭曲诡异。
陆九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冷空气,面向河水,低声念叨,像是说给水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水道上的朋友,山有山规,水有水道。
阳间路,阴间桥,各有各道。
今日打扰,非为别事,只为此物不该留阳间。
钱,原物奉还;人,我须带走。
恩怨两清,互不叨扰!”
说完,他手腕一用力,就想将那枚铜钱远远地抛入漆黑的河心。
就在此时——咕嘟…咕嘟咕嘟…船下的水面,毫无征兆地冒起了一连串巨大的气泡,破裂开来,散发出一股更浓烈的腐臭味。
像是水下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打了个冰冷的嗝,或者……在冷笑。
紧接着,小船猛地向一侧倾斜!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推了一把,又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撞在了船底!
陆九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河里!
他猛地沉腰坐马,稳住身形,心脏“咚咚”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霍地低头,朝船边水下看去——昏黄摇曳的灯光,勉强穿透墨色的河水。
只见一团浓密、漆黑、如同海藻般纠缠不清的头发,正从船底的深水中缓缓浮升上来!
那头发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铺散开来。
而在那团令人头皮发麻的发丝中间,隐约可见一张脸!
一张被水泡得肿胀惨白、五官扭曲变形的脸!
皮肤像死了很久的鱼肚,鼓胀透亮。
一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颗圆睁的、浑浊的白色球体,正死死地、怨毒地盯着船上的陆九!
那东西的一只手——一只腐烂见骨、挂着丝丝缕缕皮肉和污秽水草的手,正缓缓地、执拗地、突破水面的束缚,向船上伸来。
它的目标,清晰无误地指向陆九手中那枚“水鬼钱”!
陆九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头皮一阵发麻,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中了他:“坏了规矩…水老爷真来讨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