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那铺着记忆棉床垫的床,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硌得尾椎骨发麻。
鼻尖钻进一股怪味,像劣质香粉混着隔夜的酒气,还有点若有若无的霉味——这味道太陌生了,陌生得让我头皮发紧。
“醒了?”
旁边传来个女声,懒洋洋的,带着点刻薄,“还以为要装死到什么时候,妈妈说再不动弹,就把你丢去喂狗。”
我费力地掀开眼皮,首先看见的是对面姑娘涂得鲜红的指甲,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茶盏边缘,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她的发髻歪歪扭扭,插着支掉了珠花的银钗,脸上的脂粉厚得能掉下渣来,可那双眼睛亮得很,像淬了毒的玻璃珠子。
“这是哪儿?”
我的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声音细弱得不像自己的。
姑娘嗤笑一声,放下茶盏:“烟雨楼。
怎么,被你爹娘用三升米换了身契,转天就忘了?”
爹娘?
三升米?
身契?
这几个词像冰雹似的砸进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记得昨天晚上,我还躺在客厅的地毯上,跟我妈抢最后一口芒果冰沙,我爸举着手机拍我们,说要发家庭群里留证据。
空调风凉丝丝的,电视里在放古装剧,演到官府抄家,我还跟我妈吐槽“这剧情也太扯了,哪有人真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可现在,我身上穿着件灰扑扑的粗布裙,袖口磨得发亮,手腕上还有道浅浅的勒痕。
对面铜镜里映出张陌生的脸,下巴尖得能戳人,眼睛倒是挺大,就是眼下乌青一片,像只被雨淋湿的小野猫。
“你骗人。”
我猛地坐起来,木板床发出“吱呀”的惨叫,“我爸妈不会卖我,他们昨天还说……说什么?
说你是他们的心肝宝贝?”
红指甲姑娘打断我,往地上啐了口,“宝贝能换三升米?
能让你爹拿着钱去赌坊翻本?
小丫头片子,别活在梦里了。”
我盯着铜镜里的自己,手指抚过脸颊,触感是真实的,粗糙的,带着点没洗干净的泥。
这不是梦。
那个会把剥好的石榴籽塞进我嘴里的妈妈,那个出差回来总不忘给我带特产的爸爸,己经不在了。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要回家。”
我跌跌撞撞地想下床,脚刚沾地就软了,差点摔在地上。
红指甲姑娘一把拉住我,力气大得惊人:“老实点!
楼下正在盘查,要是被官差看出你不对劲,咱们都得倒霉。”
官差?
盘查?
我这才听见楼下传来的动静,有男人的呵斥声,有桌椅被撞翻的脆响,还有女人压抑的啜泣。
透过雕花窗棂往下看,青石板路上站着几个穿皂衣的汉子,腰间挂着刀,正把一个穿锦袍的男人往马车上推。
那男人挣扎着,脖子上青筋暴起,嘴里骂骂咧咧的,什么“赵珩小儿不得好死”。
赵珩?
这名字好耳熟,总觉得在哪听过。
“他们在抓谁?”
我问红指甲姑娘。
“谁知道呢,”她往窗外瞥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前儿起就不对劲,天天有人来查,说是要找什么‘通敌的证据’。
咱们这烟雨楼,藏污纳垢的,指不定就藏着什么大人物呢。”
藏污纳垢。
这词像针似的扎进我心里。
我想起我房间里的香薰机,总飘着白桃乌龙的味道;想起我爸擦得锃亮的鱼缸,里面的金鱼尾巴像纱裙;想起我妈种在阳台的多肉,胖乎乎的,淋了雨就透亮。
那些干净的、温暖的、带着甜味的日子,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轮廓,却摸不着了。
傍晚的时候,妈妈来了。
不是我妈,是烟雨楼的妈妈,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女人,脖子上挂着串沉甸甸的金珠子,走路时“哗啦哗啦”响。
她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眉头皱得像个疙瘩:“瘦得跟猴似的,也不知李屠户怎么想的,三升米买个赔钱货。”
李屠户?
是我这具身体的爹?
“妈妈,这丫头昨天还犟得很,今天倒老实了。”
红指甲姑娘在一旁搭话,脸上堆着笑,跟刚才判若两人。
“老实?”
妈妈松开手,往我身上啐了口,“到了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今晚起跟着学学弹唱,要是学不会,就把你那点肉割下来喂狗!”
我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在现代,我掉颗眼泪我妈都得哄半天,可在这里,眼泪大概比白开水还不值钱。
红指甲姑娘拉着我去后院学弹唱,路过厨房时,看见几个丫头蹲在地上,围着个豁口的碗,里面盛着点黑乎乎的东西,像是野菜煮的粥。
她们用破木勺舀着,吃得狼吞虎咽,连掉在地上的渣都捡起来塞嘴里。
“快走吧,看什么看。”
红指甲姑娘拽了我一把,“再晚了,妈妈又要骂人了。”
“她们……不饿吗?”
我看着那碗野菜粥,胃里一阵翻腾。
我家冰箱里永远有蛋糕、水果、酸奶,我妈总说“别挑食”,可这里的人,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
“饿?”
她冷笑一声,“能活着就不错了。
前儿东头的小翠,就是因为偷吃了块客人剩下的糕点,被妈妈打断了腿,扔去乱葬岗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活着”这两个字,在这里需要用“不错了”来形容。
学弹唱的日子比我想象中难。
那把琵琶重得像块石头,琴弦勒得指尖生疼,没两天就磨出了水泡,破了,结了痂,碰一下钻心地疼。
教曲子的是个瞎眼的老妇人,脾气暴躁得很,稍有不对就用拐杖打我的手背,骂我“蠢货榆木疙瘩”。
红指甲姑娘比我学得快,她说是以前在家学过。
有天晚上,她偷偷塞给我块东西,用油纸包着,硬邦邦的。
“什么啊?”
我剥开油纸,一股麦香混着点霉味飘了出来,是块杂面馒头。
“我攒的,”她压低声音,“你再不吃点东西,真要被打死了。”
我捏着那块馒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馒头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哭什么,”她拍了拍我的背,动作有点生硬,“等过阵子风头过了,说不定能遇上个好人家,赎你出去。”
好人家?
我想起那个被官差抓走的锦袍男人,想起妈妈脖子上的金珠子,想起老妇人拐杖下的疼。
这世道里,真的有“好人家”吗?
变故发生在第七天夜里。
我正趴在桌上练曲子,忽然听见前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炸了。
紧接着是尖叫、哭喊、刀剑碰撞的脆响,乱成一团。
“怎么了?”
我吓得躲到桌子底下,浑身发抖。
红指甲姑娘脸色惨白,抓起我的手就往后门跑:“快跑!
官兵来了!
他们说咱们这儿藏着反贼!”
反贼?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被她拽着跑。
后门的锁早就被人砸开了,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巷子里挤满了人,都是烟雨楼的姑娘和伙计,跌跌撞撞地跑着,像一群受惊的羊。
“往这边!”
红指甲姑娘拉着我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墙根下堆着些烂菜叶,臭烘烘的。
我们刚躲进一个废弃的柴房,就听见外面传来马蹄声和呵斥声:“都给我站住!
跑什么跑!”
我捂住嘴,不敢喘气,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红指甲姑娘紧紧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凉得像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
红指甲姑娘探头看了看,松了口气:“好像走了。”
我跟着她钻出来,巷子里一片狼藉,散落着鞋子、珠钗,还有几滴暗红的血。
烟雨楼的方向火光冲天,映得云彩都红了,像块烧红的铁。
“完了,”红指甲姑娘瘫坐在地上,声音发颤,“烟雨楼没了,咱们……咱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那片火光,忽然想起我家小区的路灯,晚上亮堂堂的,能看清地上的蚂蚁。
而这里的光,带着烟味和焦味,像要把人吞噬。
第二天一早,我们被官差找到了。
所有从烟雨楼跑出来的人都被赶到了一块空地上,男的捆成一串,女的蹲在地上,像待宰的牲口。
妈妈也在里面,金珠子不见了,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道血痕,再也没了往日的嚣张。
一个穿铠甲的官差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张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烟雨楼窝藏反贼,勾结敌国,现己查封。
所有涉案人等,男的充军,女的……”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发往教坊司,或卖为哑奴。”
哑奴?
我猛地抬头,看见两个官差正拿着把生锈的刀,拉着个哭哭啼啼的姑娘往旁边走。
那姑娘拼命挣扎,嘴里喊着“我不是反贼”,可没人理她。
“不要!
我不要当哑奴!”
红指甲姑娘忽然尖叫起来,朝着高台磕头,“大人!
我们是被胁迫的!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没人理她。
官差们开始清点人数,一个个地登记,像在数猪羊。
轮到我的时候,那个登记的小吏抬头看了我一眼,撇撇嘴:“又是个瘦的,卖不了几个钱。”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委屈。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被割掉舌头?
为什么要被卖掉?
在我的世界里,做错事才会受惩罚,可这里,活着本身就是错。
就在这时,妈妈忽然爬起来,朝着高台旁边的一顶轿子扑过去,死死抓住轿夫的腿:“赵将军!
赵将军救救我们!
我们知道错了!
我们再也不敢了!
求您给条活路啊!”
轿子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我看见里面坐着个男人,穿着青灰色的袍子,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
是他?
赵珩?
妈妈还在哭喊,说愿意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只求将军府能收留她们这些“干净”的人,做牛做马都行。
轿子里的人没说话。
风吹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的玉佩,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周围的官差想把妈妈拉开,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的声音透过帘子传出来,不高,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查清楚,没首接涉案的,送将军府当杂役。”
妈妈愣住了,随即疯了一样磕头:“谢将军!
谢将军!”
我也愣住了。
看着那顶轿子,看着那个模糊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世道好像比我想象中更奇怪。
有人会为了三升米卖女儿,有人会为了活命磕头如捣蒜,还有人,一句话就能决定一群人的生死。
被送去将军府的路上,红指甲姑娘悄悄对我说:“听说这位赵将军,是当今皇子跟前的红人,手段狠得很,当年在漠北打仗,一个人砍了二十多个脑袋呢。”
我摸着自己的舌头,还在,没被割掉。
手心的水泡破了,结了层薄薄的痂,有点痒。
也许,活着真的是偷来的日子。
可这偷来的日子,到底是甜的,还是苦的?
我舔了舔嘴唇,尝到点咸涩的味道,像蜜渍过的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