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这辈子都忘不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混杂的气息,
黏腻又绝望。她攥着苏晓的手,那手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林晚的掌心,
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晚晚……我好疼……我会不会死啊……”苏晓的声音气若游丝,
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像破碎的海草。“不会的!绝对不会!
晓晓你撑住,医生马上就来了!”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糊了满脸。
她们躲在废弃工厂二楼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这是她们以前的“秘密基地”,
如今却成了苏晓的刑场。地上铺着她们从家里偷拿出来的旧床单,已经被血染透了一大片,
暗红暗红的,触目惊心。阵痛又一次袭来,苏晓猛地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珠渗了出来。林晚徒劳地擦着她额头的汗,
自己的手却比苏晓的还要冷。她怕极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几乎要窒息。
她们只有十七岁,偷尝禁果,懵懂无知,出了事只知道躲,只知道怕被父母发现,
怕被学校开除,怕被周围人的唾沫星子淹死。“都怪我……都怪我……”林晚喃喃自语,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发颤。是她怂恿苏晓去认识那个社会上的男人的,
是她觉得逃课打架谈恋爱酷得要命,是她拉着苏晓一次次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也是她,
在苏晓告诉她可能怀孕了的时候,惊慌失措地叫她“千万别声张”,
甚至偷偷去小诊所买来不靠谱的试纸,结果耽误了时间。
“晚晚……孩子……孩子怎么样了……”阵痛间隙,苏晓虚弱地问,眼神涣散,
却还努力想看向自己的下身。那里只有更多的血涌出来。林晚根本不敢看。
她哆嗦着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想堵住那不断流淌的热流,却徒劳无功。
“没事……没事的晓晓,孩子会没事的,你也会没事的……”她语无伦次,
除了重复苍白的安慰,什么也做不了。巨大的悔恨像潮水一样淹没她。
她想起苏晓原本是个多么乖巧的女孩,成绩好,性格软,是她,林晚,
这个老师眼中的“问题少女”,硬是把苏晓拖进了自己的泥潭。
“我好困……晚晚……我想睡一会儿……”苏晓的眼睛慢慢阖上。“不能睡!晓晓!
睁开眼睛!看着我!”林晚疯了似的拍打她的脸,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你不准睡!
听见没有!苏晓!我命令你不准睡!”苏晓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又无力地睁开一条缝,
里面没有了光。“……帮我……告诉我爸妈……我对不起他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还有……别怪你自己……”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然后,林晚感觉到掌心里那只冰冷的手,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了下去。“晓晓?
晓晓!”林晚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什么都没有。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她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工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声,
大概是终于有人发现了她们。但一切都太晚了。林晚呆呆地坐在血泊里,抱着她最好的朋友,
身体还温热,却再也没有了呼吸。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汹涌而出,
却洗刷不掉那滔天的罪恶感。苏晓死了。难产,大出血,
死在了这个她们曾一起分享无数秘密和梦想的“秘密基地”里。是她害死了她。十年。
整整十年过去了。那血腥的一幕从未真正离开过林晚。它潜伏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梦里,
潜伏在每一次听到救护车鸣笛的瞬间,潜伏在每一处阴影和每一股类似的气味里。
她像是把自己打碎了,然后强行重新拼凑起来。她离开了那座城市,
切断了和过去几乎所有人的联系,拼命读书,工作,像自虐一样忙碌,试图用疲惫麻痹自己。
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再是从前那个张扬叛逆的少女,眼底总是藏着一抹化不开的哀恸和疲惫。
她结婚了,丈夫周磊是个温和善良的男人,对她很好,从不过问她不愿提及的过去。
他的温暖像一道微光,稍稍照亮了她灰暗的人生。公婆也明事理,待她亲切。
可越是这样的幸福,越让她觉得不真实,像偷来的,像随时会破碎的泡沫。她配吗?
一个间接害死自己最好朋友的人,配拥有这样的幸福吗?得知怀孕那天,
她躲在卫生间里吐得昏天黑地,不仅是孕吐,更多的是恐惧。
喜悦被巨大的、冰冷的恐慌压得几乎不见踪影。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小腹,
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而苏晓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却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
孕期的反应很大,她时常感到不适,情绪也起伏不定。周磊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公婆也时常送来补品。可越是临近产期,林晚就越是焦躁不安。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苏晓苍白的脸和满地的血。“怎么了?晚晚,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深夜,
周磊又一次被她细微的啜泣声惊醒,打开床头灯,担忧地搂住她。灯光下,她脸色惨白,
满头冷汗。林晚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声音抖得厉害:“磊哥……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怕什么?有我在呢,
医生也说了,你和宝宝都很健康,没事的。”周磊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她语无伦次地摇头,眼泪掉下来,
“那是报应……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她无法说出口,那深埋心底十年的罪孽和恐惧。
周磊只当她是产前焦虑,更加温柔地安慰:“别胡思乱想,什么报应不报应的。
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等你生了,我们就是幸福的三口之家了。”幸福的三口之家。
这几个字像针一样刺进林晚心里。苏晓原本也可能拥有这样的人生。预产期到了。
林晚被推进产房。冰冷的产床,刺眼的无影灯,
消毒水的味道……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与十年前那个夏天的场景重叠、交映,
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大脑。阵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她的身体,
也撕开了她努力封印了十年的记忆闸门。“啊——!”她忍不住惨叫出声,
汗水瞬间湿透了头发和衣背。“呼吸,跟着我节奏,
吸气——呼气——”助产士的声音冷静而专业,在她耳边响起。可她听不进去。
她的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产房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不真切。视野扭曲晃动间,
白色的墙壁变成了废弃工厂斑驳的水泥墙,
无影灯变成了那个夏天午后从破窗射进来的、带着灰尘的光柱。
“好疼……晚晚……我好疼啊……”苏晓虚弱痛苦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
清晰地在她耳边回荡。“晓晓……晓晓对不起……对不起……”林晚陷入半昏迷状态,
意识模糊,开始无意识地呓语,眼泪混着汗水疯狂流淌,
“是我害了你……是我……”守在一旁的周磊紧紧握着她的手,听到她的胡话,心如刀绞,
却又莫名所以,只能连声呼唤:“晚晚!醒醒!看着我!我在这里!
”林晚却仿佛完全陷入了另一个时空。剧烈的宫缩疼痛和极致的心理恐惧击垮了她。
她看到那片暗红的血泊在眼前蔓延开来,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尽的痛苦和悔恨彻底淹没、窒息而亡的时候,
在一片扭曲的光影和血腥的幻觉尽头,她忽然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很淡,
很柔和,穿着她们十七岁时最爱穿的那条淡蓝色的裙子。是苏晓。她就站在那里,
隔着十年的时光,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产床上痛苦挣扎的林晚。
她的脸不再苍白痛苦,而是林晚记忆里最熟悉的、温柔恬静的模样,
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而宽容的微笑。那目光,清澈、安宁,
没有丝毫的怨恨,像夏日雨后澄净的天空。那抹微笑,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
瞬间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痛苦和恐惧,照进了林晚几乎彻底黑暗崩溃的灵魂深处。
林晚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和剧痛之后,
竟奇异地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无尽悲伤的平静。晓晓……是你在看着我吗?
你……原谅我了吗?这个念头浮现的刹那,积蓄了十年的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她不再挣扎,
不再恐惧,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奇特的力量。“哇——!
”一声响亮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了产房里紧张的气氛。“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助产士喜悦的声音传来。林晚虚脱地瘫在产床上,浑身像是被水泡过,
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偏过头,看着护士手里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家伙,
心口那块压了十年、沉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仿佛突然碎裂了一道缝隙。周磊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