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广播虽重归熟悉旋律,然其间插播之社论与文章,其语调却更显尖锐。
像初春的寒风,无孔不入地刮进厂区的每个角落。
学校里,气氛也变得微妙。
张老师上课时更加谨慎,板书工整得像刻出来的一样,生怕写错一个字。
课间,陈玲不再是那个单纯带着孩子们疯跑玩闹的“孩子王”了,她似乎无师自通地领悟了某种信息的重要性,开始有模有样地组织她麾下的“小兵”们,在向阳院的活动空地上,玩起了打仗游戏。
“二姐,你们在写啥?”
陈光好奇地凑过去。
“去去去,小孩子别捣乱,这是我们要办的手抄报!”
陈玲挥挥手,一副小大人的严肃表情,指挥着几个女孩把标题写得更大些。
她与生俱来的组织力和号召力,在这样的小活动里,找到了自然的宣泄口。
陈静则更加沉默,几乎把所有时间都埋在了书本里。
家里的墙壁上,她的奖状又多了两张。
煤油灯下,她学习的侧影专注而坚定,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无法侵入她的世界。
父亲陈永贵看到大女儿这样,偶尔会哼一声:“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眼睛还好没读坏,真是祖宗保佑。”
但他最近车间里赶生产任务,忙得脚不沾地,心烦事儿也多,没太多精力像以前那样念叨,只是看到陈光时,还是会下意识地检查他的作业本,字写得稍有潦草,栗暴依旧会毫不犹豫地落下来。
“跟你说了多少遍,字是门面!
你看你大姐,字多秀气!
你再看看你的,狗爬一样!
男孩子更要严格要求!”
父亲的呵斥声依然是家里的常态,陈光摸着发疼的脑门,心里既委屈又有点习惯了。
父亲陈永贵下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脸色也越来越沉。
饭桌上,他有时会喝着闷酒,突然叹一句:“唉,最近车间里的活儿总不顺手,机器老出毛病。”
母亲王桂芬总是轻轻拍着他的胳膊,柔声劝:“别老憋着气,喝了酒就早点歇着,身体要紧。”
陈光似懂非懂地听着。
他知道父亲最近工作不顺心,有时晚归时衣服上还沾着机油,疲惫得连话都懒得说。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的气氛因为父亲的工作压力,变得有些压抑。
父亲的话变得更少,脾气却似乎更暴了些。
陈光因为算错一道数学题,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劳动布的裤子都被父亲的巴掌抽出了印子。
陈玲也因为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乱画手抄报,把纸弄得满地都是,被母亲训斥了一顿,收敛了不少。
只有陈静,依然雷打不动地学习,墙上的奖状成了家里唯一明亮又温暖的色彩。
三月中旬,天气渐渐转暖,厂区道路旁的积雪化成了泥水,路边的杨树枝也悄悄冒出了嫩黄的芽。
父亲下班回来,脸上少了些前些天的焦躁,多了点平和。
吃饭时,他忽然看向陈静,语气硬邦邦的,却藏着点不常见的关心:“…… 你那书本,也适当歇歇,眼睛…… 还是要保护好的。”
陈静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轻轻 “嗯” 了一声。
又过了几天,父亲下班时,居然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小包,递给陈光。
“啥呀?”
陈光疑惑地打开。
里面是两本崭新的《铁道游击队》小人书!
陈光惊呆了,抬头看着父亲。
父亲脸上有些不自然,粗声粗气地说:“好好收着!
别弄丢了!
…… 好好学习,将来…… 总得有点出息。”
说完就转身去洗手了,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陈光抱着小人书,心里涌起一股奇特的暖流。
他隐约感觉到,父亲那总带着严厉的模样下,其实藏着对他们的在意 —— 就像此刻手里的小人书,粗糙的纸页里,裹着说不出口的温柔。
厂区的广播里偶尔会传来轻快的音乐,高耸的烟囱依旧日夜不停地吐着白烟。
春日的风慢慢吹进院子,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里,那些因生活而起的小波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藏在日常里的、越来越明显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