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密集地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我握着手机,
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尖锐刺耳,像一根冰冷的针,第一百零八次精准地扎进心口最软的那块肉。
第一百零八次。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王浩此刻的神情——不耐烦地蹙着眉,
手指随意一划就掐断了这通“打扰”。他大概正和那群朋友在某个喧闹的酒吧卡座里,
对旁人漫不经心地解释:“没事,她懂事,不会真生气。
”窗外的霓虹灯在水痕蜿蜒的玻璃上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晕。雨声隔绝了世界,
房间里死寂得能听见自己血液一点点冷下去的声音。手机屏幕暗下去,最后一点光湮灭,
映出我苍白麻木的脸。然后,毫无预兆地——刺眼到撕裂夜幕的车头灯,
身体腾空时令人窒息的失重感,骨头碎裂的闷响,
冰冷雨水混着鲜血淌进嘴角的铁锈味……以及最后飘进耳膜的那句,轻飘飘的,
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慌什么。反正她懂事,会自己从急诊室爬回来的。王浩的声音。
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里狠狠地拧了一圈。“呃!
”我猛地抽气,捂住心口,指尖冰凉,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急诊室冰冷的瓷砖,
身体里彻骨的疼痛,都比不上那句话万分之一诛心。懂事。这两个字像烙铁,
烫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命里,烫得皮开肉绽,尊严全无。在家里,我是“懂事”的姐姐,
永远要让着弟弟;在公司,我是“懂事”的员工,默默承担额外的工作;在王浩这里,
我是“懂事”的女友,不会闹、不会争、不会索取,永远乖巧地等待他施舍一点关注。
窗外的雨更大了,哗啦啦的,像是要彻底冲刷掉什么。我缓缓放下手,
看着窗外那片被水汽模糊的世界,眼底最后一丝挣扎的火苗,噗地一声,熄灭了。
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沉甸甸地漫上来。挺好的。我拿起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解锁,
指尖出奇地稳,没有一丝颤抖。点开航空公司的APP,界面跳转,
冷白的光映着我空洞的瞳孔。查询,选择,支付。一系列操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确认订单跳出来。明天清晨六点二十五分,最早一班,直飞悉尼。
当那串航班号和白纸黑字的出发时间清晰映入眼帘时,
心口那块堵了十年、磨得血肉模糊的大石,忽然就碎了,化作一片虚无的尘埃,
被这场冷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没有眼泪,没有迟疑。我起身,拉开衣柜,
拿出那个积了层薄灰的行李箱。动作机械却高效,衣服,证件,必要的物品,
一件件落入箱中。那些王浩送的礼物,甚至包括他随口说过一句“好看”我才买下的裙子,
都被我面无表情地拨到一边,像扫去灰尘。梳妆台上,还摆着我和他的合影。照片里,
我笑得腼腆而满足,他则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敷衍。我拿起相框,
轻轻摩挲了一下冰凉的玻璃表面,然后毫不犹豫地拆开背面,抽出那张照片,沿着中间撕开。
他的一半,轻飘飘地落进了脚边的垃圾桶。我的一半,犹豫了片刻,最终也被扔了进去。
彻底了断。整个过程,房间里只有行李箱轮子滑过地面的轻微声响,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
手机安静得出奇。他从不会在挂断电话后担心我是否冒雨回家,是否安全抵达。
他早已习惯了“懂事”的我,会自己处理好一切情绪,会自己舔舐伤口,
然后在他需要的时候,再次出现。最后一次了。拉上行李箱拉链,咔哒一声轻响,落锁。
天快亮时,雨渐渐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我最后环视了一圈这个承载了太多妥协、等待和无声哭泣的房间,拖着箱子,
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一个时代。清晨的道路很顺,晨雾稀薄,
城市还未彻底苏醒,空气里带着雨水洗刷后的清新味道。出租车司机很安静,没有攀谈。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那些熟悉的店铺、咖啡馆、和王浩无数次走过的人行道……此刻看去,
竟陌生得像上辈子的事情。机场大厅灯火通明,人流如织。换登机牌,托运行李,过安检。
流程一步步走,离登机口越来越近。候机大厅广播着各式航班信息,各种语言交织,
人群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方向和故事。我坐在靠窗的位置,
看着外面停机坪上庞大的飞机在晨曦中闪烁着冷硬的光芒,心情是十年未有过的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和不舍,也没有狂喜,只是一种深深的、彻底的疲惫和解脱。
“……乘坐CX107次航班前往悉尼的旅客请注意,请开始登机……”广播响起,
标准而清晰的女声回荡在大厅里。我站起身,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登机牌,
向着登机口走去。就在此时,
一阵突兀的、剧烈奔跑的脚步声猛地砸破候机大厅相对有序的嘈杂声,由远及近,
带着一种慌乱的、几乎是绝望的气息,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林薇!林薇!
”那声音撕裂般穿透空气,劈头盖脸而来。我脚步顿住,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然后缓缓回头。王浩。他头发凌乱得像鸡窝,眼眶赤红,额发被汗水打湿,
几缕狼狈地贴在额角,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歪斜着,甚至扣错了扣子,
胸脯因为剧烈的奔跑而急促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我,
像是濒临崩溃的野兽终于找到了追丢的猎物。他猛地冲过来,几乎要撞上隔离带,
被一旁的地勤人员客气而坚决地拦住。“林薇!”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
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恐慌,“别走!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天天接你电话!
秒接!我保证!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在哪儿!只要你别走!求你!”他语无伦次,
试图冲破地勤人员的阻拦,眼睛红得吓人,里面盛满了某种真实的、溺水般的恐惧,
仿佛眼前是即将永失所爱的地狱。周围的旅客纷纷侧目,
好奇地、探究地打量着这出即将上演的离别闹剧。有人拿出手机,悄悄对准了这边。
我看着他,
年、倾尽所有去“懂事”、却最终用一句轻飘飘的“懂事”将我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男人。
在他几乎要溺毙的、充满恐慌和乞求的注视下,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
指尖夹着那张登机牌,清晰地、平稳地亮在他眼前,如同展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品。然后,
我笑了笑。嘴角弯起一个极轻微、极淡漠的弧度,眼底却没有任何温度,
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封冻了的寒水。
十年来的委屈、等待、心酸、乃至最后那彻骨的寒意,都沉淀在这片平静之下,
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可是先生,”我的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广播和人群的低语,带着一种抽离的、彻底的、近乎残忍的淡漠,
“我已经不懂事十年了。”他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
那是一种极致的错愕、茫然和无法置信,仿佛听到了什么彻底超出他理解范畴的天方夜谭。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所有的乞求、保证、恐慌,都似乎被这句话凭空抽走了力量,
碎成了粉末,然后被候机大厅里冰冷的空调风吹得干干净净。那声“先生”,
像一道无可逾越的天堑,将他彻底隔在了我的世界之外。我没再看他第二眼,
也没有兴趣欣赏他脸上那罕见的、可能是唯一一次为我而生的破碎表情。利落转身,
将那份狼狈、嘶吼、以及所有纠缠不休的、令人窒息的过去,彻底地、永远地甩在身后。
登机通道很长,廊桥窗外,晨光越来越亮。一步踏入机舱。空姐微笑着点头问候。
找到自己的靠窗位置坐下,系好安全带。舷窗外,阳光猛地穿透云层,落在我的脸上,刺眼,
却带着一种新生的、温暖的力度。飞机开始滑行,加速,抬升。失重感传来的那一刻,
我看着下方越来越小的城市轮廓,那些熟悉的街道、建筑最终化作模糊的色块。没有回头。
心脏深处,某个沉寂了太久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伴随着引擎的轰鸣,
轻轻地、坚定地、破土而出。飞行平稳后,我打开头顶的阅读灯,
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素描本和一支铅笔。第一页,是空白的。我犹豫了一下,
然后落笔。线条起初有些生涩,但很快就变得流畅起来。不再是王浩喜欢的柔美风景,
也不是工作中那些枯燥的图纸。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女子的侧影,
她站在一片辽阔的海岸线上,长发被风吹起,目光望向遥远的地平线,脚下是汹涌的浪,
背后是将散未散的乌云,而天际,已有阳光破云而出。画完后,
我在右下角签下一个缩写:L.W.。不再是“王浩的林薇”,只是林薇。飞行时间很长,
我画了几张草图,看了一部老电影,甚至小睡了一会儿。没有牵挂,没有等待电话的焦灼,
心情平静得自己都感到诧异。中途转机,随着人流走在陌生的机场,听着完全不同的语言,
一种奇异的自由感开始一点点地填充胸腔。再次登机,继续旅程。
当广播提示即将降落在金斯福德·史密斯国际机场时,
窗外已是南半球炽热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空气清澈得耀眼。取行李,过海关,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推开机场大门,一股带着阳光和植物清香的暖风扑面而来,
与离开时那个冰冷雨夜的记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
眯着眼看了看那片广阔蔚蓝、没有一丝阴霾的天空。叫了辆出租车,
用提前练习好的、略带生硬的英语报出地址。司机是个热情的红发大叔,听着我的口音,
笑着问我是不是来旅行。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与国内截然不同的风景,高大的桉树,
色彩鲜艳的房屋,开阔的道路。“不,”我轻声回答,更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我来开始新生活。”大叔通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笑了:“哇哦,很好的选择!
欢迎来到悉尼!”预定的公寓在市区一个不算特别繁华但很安静的街区,带一个小阳台。
面积不大,但干净整洁,阳光能透过落地窗洒满整个客厅。放下行李,
我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阳台。楼下街道两旁种着叫不出名字的花树,开得正盛,
远处隐约能看见城市的轮廓线。站了一会儿,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才想起将近二十个小时的旅程,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拿出手机,
不再是习惯性地点开那个永远不会再有新消息的对话框,而是直接打开了地图软件,
搜索附近的超市。简单的白色T恤,牛仔短裤,踩上一双人字拖,素面朝天,
抓了个帆布包就出了门。超市里放着轻快的英文歌,货架上摆满了陌生的商品。
我推着购物车,慢慢地逛,好奇地看着那些包装各异的食物和用品,
偶尔拿出手机查查单词是什么意思。
买了面包、牛奶、鸡蛋、水果、一些看起来不错的速食意面酱,还有一套最简单的厨具。
结账时,收银员女孩笑着对我说“Have a nice day”,我愣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回了一个浅浅的、却发自内心的笑容:“You too.”回到公寓,
把食物塞进冰箱,看着不再空荡的冷藏室,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慢慢滋生。煮了碗简单的面,
端着坐在小阳台的椅子上,看着楼下偶尔走过的行人,听着完全陌生的鸟叫声。夕阳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