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悬空,夜色粘稠得化不开。英国公府朱漆大门上的兽首衔环,被重重撞响,
不是往日宾客温雅的叩访,而是铁靴的蛮力踹击,夹杂着甲胄碰撞的冰冷碎响。“奉旨查抄!
开门!”门内惊惶的哭喊与呵斥短暂地炸开,又很快被更凶暴的声响压了下去。火把猎猎,
如毒蛇吐信,瞬间将庄严辉煌的府邸映照得亮如白昼,也照出无数扭曲惊怖的脸孔。
后园假山深处,一道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十七岁的李真真被乳母死死捂着嘴,
拖拽着藏入阴冷潮湿的密道。缝隙合拢的最后刹那,她看见父亲英国公李擎一身素色中衣,
发冠却一丝不苟,被如狼似虎的官兵粗暴押跪在庭院中央。母亲扑上去,被一把推开,
额角撞上青石台阶,洇开暗红的一片。李真真双眼猩红,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
却挣不脱乳母铁钳般的手。
最后映入眼中的是父亲骤然抬头望向她藏身方向的那一眼——没有惊慌,没有绝望,
只有一片沉沉的、近乎刻骨的焦灼与催促。快走!暗门彻底合拢,隔绝了所有光线与声音,
只有泥土的腥气和死亡的寒意包裹上来。李真真被推搡着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
身后是乳母压抑的喘息和哽咽。不知跑了多久,终于从一处荒废园圃的乱石堆中钻出。
回头望,英国公府方向火光冲天,染红了半座京城的天穹。她浑身冰冷,牙齿颤颤,
抖得站不稳。乳母匆匆将一枚冰凉之物塞入她手中,声音嘶哑破碎:“小姐…真真…拿好,
这是夫人方才…万万收好…活下去!唯有活下去…”话未说完,远处传来搜捕的呼喝。
乳母猛地将她往更深的黑暗里一推,转身朝着相反方向跑去,意图引开来人。
李真真跌倒在冰冷的草丛里,掌心被硬物硌得生疼。她摊开手,
半块龙凤呈祥的羊脂玉佩静静躺着,莹润的光泽映着远处的火光,像一滴凝固的泪。
这是她出生时,萧家送来的聘礼,
另一半月牙形的在她那个只遥遥见过几面的未婚夫萧吟那里。她攥紧玉佩,指甲掐进皮肉,
踉跄爬起,头也不回地扎进茫茫夜色。那一夜,英国公府血流成河,煊赫百年的门第,
一夕倾覆。---同一片月色下,丞相府书房。萧吟手中紫毫笔倏然折断,
墨点污了即将完成的策论。心口毫无预兆地一阵剧悸,闷得他喘不过气。窗外夜空隐隐发红,
方向似是…英国公府所在。他霍然起身,打翻了手边的茶盏。父亲萧丞相推门而入,
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沉凝:“宫中骤变,英国公李擎谋逆事发,陛下震怒,已下旨…满门抄斩。
”萧吟脸色煞白,脑中嗡鸣一片:“谋逆?不可能!那真真她…”“萧李两家的婚约,
自此作废。”萧丞相打断他,语气冷硬如铁,“此刻起,你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任何人不得再提英国公府一字!”家仆无声上前,锁死了书房门窗。萧吟僵立原地,
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喧嚣,指尖冰凉。
父母口中听过名字、只在年节宫宴上遥遥瞥见过模糊身影的未婚妻李真真…那个才名动京城,
本该与他举案齐眉的女子…火光,血光,在他眼前交织翻腾。翌日拂晓,宵禁刚除,
他不顾一切冲出国公府。长街***,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气。英国公府门前狼藉一片,
朱门破碎,封条交叉,暗褐色的血迹渗透了门前石阶,触目惊心。尸身已被拖走,
不知抛于何处。萧吟双目赤红,疯了一般在周遭翻找,不顾兵丁呵斥驱赶,
徒手扒开凌乱的瓦砾和凝固的血泊。锦衣染污,玉冠歪斜,十指被碎石瓦砾划得鲜血淋漓,
他却毫无所觉。真真,李真真!一个模糊的念头支撑着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终于在一处被踩踏得稀烂的花圃泥泞里,他的指尖触到一抹熟悉的冰凉。他猛地挖开污泥,
半块玉佩静静躺在那里,龙纹的一端断裂处参差不齐,原本莹白的玉身被暗红的血污浸透,
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正是他萧家下聘的那半块龙凤佩。他死死攥着那半块残玉,
冰冷的玉棱割入掌心血痂,痛意尖锐,却远不及心口那片空茫的撕裂感。她在这里停留过?
挣扎过?还是已经…萧吟跪在污秽泥泞中,对着那座已成鬼宅的府邸,
喉间涌上腥甜的铁锈味。真真,无论你在哪里,是生是死,我一定会找出真相,找到你。
———三年后边关的风沙磨砺骨骼,也磨硬心肠。云州大营,操练的号角撕裂清晨的寒气,
兵士们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校场中央,一场较量已近尾声,新晋的昭武校尉楚烨,
一杆木质长枪使得虎虎生威,对手——一个彪悍的百夫长已被逼得节节败退,下盘虚浮。
楚烨眸光一凝,抓住破绽,枪身巧妙一绊一挑,动作干脆利落。百夫长惊呼一声,
重重摔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土。四周兵士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喝彩。楚烨收了枪,
伸手将面红耳赤的百夫长拉起:“承让。”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沙哑。
那人身量在男子中略显清瘦,玄色军服洗得发白,却熨帖挺括,衬得腰身劲瘦。
脸上沾着尘土汗渍,唯有一双眸子,清冷澄澈,宛若秋水寒星,在粗粝的边塞环境中,
亮得惊人。“楚校尉好身手!”副将张柯笑着递上水囊,“照这军功攒的速度,
升迁指日可待啊。”楚烨接过,仰头灌了几口,水流顺着下颌滑入衣领。
她随意用袖口擦了下嘴:“杀敌而已,分内之事。”目光掠过校场边缘那些正在操练的新兵,
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很快又沉淀为冷硬的坚毅。三年了,从京城逃亡的惊弓之鸟,
到今日军中小有名气的昭武校尉楚烨,她走过的路,只有自己知道浸了多少血汗。女儿身,
是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利的刀,逼她必须比任何人都强,都狠。白日练军杀敌,夜里,
那半块染血的玉佩和亲人染血的面容便在梦中反复出现。查***相,复仇雪冤,
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回到专属的狭小营房,她掩上门,背脊抵住冰凉的门板,
才允许一丝疲惫爬上眉梢。她从贴身处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不是玉佩,
而是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这是那夜混乱中,
从一个扑向母亲、却被格杀当场的身形异常矫健的“官兵”身上扯落的,若非她藏于假山后,
绝无可能发现。铁牌上刻着一个诡异的蛇纹,蛇首有角。这是唯一的线索。帐外传来脚步声,
她迅速将铁牌收起,神色恢复冷肃。“楚校尉,京里来的督军大人已到中军大帐,
将军令所有校尉及以上军官即刻前去参见。”京里来的督军?李真真心头莫名一跳,
一种不好的预感悄然蔓延。---中军大帐内,将星云集。主位上是云州统帅镇远将军,
其左下首,坐着一位京官。那人一身暗绣云纹的绯色官袍,身姿挺拔,
与周遭一群铠甲鲜明的武将格格不入。他面容俊美非凡,却过于冷肃,薄唇紧抿,
下颌线条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严厉。眼眸微垂,听着将军介绍边防部署,
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叩,通身的气度沉静而迫人。正是当朝丞相萧远山之长子,
年纪轻轻便已身居要职、圣眷正隆的尚书省侍郎——萧吟。李真真跟在同僚身后步入大帐,
垂眸敛目,尽可能降低存在感。然而,就在她踏入帐内的那一刻,
萧吟叩击扶手的指尖倏然停住。他抬眸,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众将,
却在触及那道清瘦身影时,骤然定格。那双眼睛…萧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三年前血火之夜后,他翻遍了所有与英国公府有关的卷宗画像。
英国公夫人年轻时便以一双明澈秋水眸名动京师。而此刻,
台下那名低阶将领的眼…与卷宗画像上国公夫人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双眼里,
没有画像上的温婉,取而代之的是沙场淬炼出的冷冽与警惕,还有…一种深藏的,
被极力压抑的什么东西。楚烨?昭武校尉?萧吟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已巨浪滔天。
那夜之后,他从未停止过暗中搜寻查探,所有线索都指向李真真已死于那场屠杀。
可这双眼睛…会议冗长,李真真却如芒在背。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上位的、审视的目光,
如同实质,几乎要将她从头到脚剥开。她强装镇定,掌心却已沁出冷汗。终于熬到结束,
众将行礼退出。她几乎是立刻转身,只想尽快离开。“楚校尉。”清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不容拒绝,“留步。”李真真背脊一僵,缓缓转身,抱拳躬身:“督军大人有何吩咐?
”萧吟缓步走下主位,停在她面前三步之遥,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楚校尉籍贯何处?
”“回大人,末将乃滁州人士。”李真真答得流畅,这是她反复锤炼过的身世。“滁州?
”萧吟语气平淡,“本官记得,滁州楚氏乃当地望族,诗书传家,
竟也出楚校尉这般骁勇之辈?”“末将家中行伍分支,让大人见笑了。”“哦?
”萧吟逼近一步,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她低垂的眼睫,“可本官看来,楚校尉这双眼睛,
倒像极了故人。”李真真心脏狂跳,几乎撞破胸腔。她猛地后退一步,
头垂得更低:“天下相似之人众多,大人想必是认错了。”“抬头。”命令简短而强硬。
李真真指甲掐入掌心,缓缓抬头,目光却避开了他的直视,落在他的官袍补子上,
努力让声音平稳无波:“大人?”萧吟紧紧盯着她的脸,尘土汗渍掩盖了原本肤色,
五官似乎也无特别出奇之处,唯有那双眼睛…越是细看,越是与记忆中的画像重合。
还有那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清韵的嗓音…他忽然出手,快如闪电,拂向她耳际!
李真真骇然偏头躲过,动作迅捷,完全是战场练就的本能反应,
一缕散落的发丝被他的指尖带过。气氛瞬间紧绷如弦。萧吟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风暴骤聚。
方才那一瞬的触碰,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得绝非寻常边关糙汉所有!“反应很快。
”他慢慢收回手,声音听不出情绪,“本官听闻楚校尉日前巡查时受了些伤,可好些了?
”“劳大人挂心,皮肉小伤,已无大碍。”“既如此,带本官去看看伤兵营状况。
”萧吟不容置疑地转身,“楚校尉,前头带路。”这是试探,也是步步紧逼。
李真真无法抗命,只能硬着头皮:“末将遵命。”伤兵营内气味混杂,血腥与药味交织,
***声不绝于耳。萧吟负手,看似随意地巡视,问题却一个接一个,细致刁钻,
从伤兵安置到药材补给,甚至具体到某些伤口的处理方式。李真真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每一句回答都字斟句酌,后背却已湿透。行至一处无人的营帐角落,药味愈发浓烈。
萧吟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李真真猝不及防,几乎撞上他,急忙后退,
腰却抵上了冰冷的药架。退无可退。萧吟的目光彻底沉了下来,
最后一丝疑虑在她下意识流露的与这军营格格不入的细微惊惶中消散,他缓缓逼近,
将她困在他与药架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李-真-真。”他压低的声音,一字一顿,
砸在她的耳膜上,也砸在她的心上。巨大的恐慌笼罩住了她,三年隐忍,三年筹谋,
难道要在这一刻功亏一篑?她猛地抬头,眼底所有情绪瞬间褪去,
只剩下全然的冰冷与陌生:“大人慎言!末将不知您在说谁!”“不知?
”萧吟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痛色与焦灼,“英国公府嫡女,李真真。你的未婚夫婿是萧吟。
三年前英国公府满门抄斩,你侥幸逃脱,隐姓埋名于此。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家破人亡的惨痛,三年亡命的艰辛,
在这一刻轰然爆发。“锵——”一声轻响,寒光乍现。李真真手中已多了一柄贴身匕首,
锋利的刃尖精准地抵在萧吟喉间,再进一分便能见血。她看着他,
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带着嘲弄,也带着绝决。“萧大人,”她轻笑,
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您位高权重,莫非是想凭一个莫须有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