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十七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早。楚晏坐在紫宸殿的御座上,指尖捏着枚暖玉,
看阶下百官叩首。明黄的龙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昨夜咳了半宿,
帕子上的血痕还没彻底洗净,此刻被袖口掩着,像藏了朵见不得光的红梅。“丞相何在?
”她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带着帝王的威仪。百官鸦雀无声,互相递着眼神。
户部尚书颤巍巍地出列:“陛下,丞相……丞相今日未入值。
”楚晏的指尖在暖玉上掐出道白痕。又是这样。自从三个月前,她以“结党营私”为由,
把谢云书的胞弟谢云舟贬去琼州,那位权倾朝野的谢丞相,
就开始用“未入值”这种无声的方式,与她置气。她放下暖玉,
指尖划过御座的扶手——上面刻着缠枝莲纹,是当年谢云书亲手监造的。那时她刚登基,
才十六岁,攥着他的袖子怕得发抖,他站在御座旁,声音温得像春水:“陛下别怕,臣在。
”一晃五年。他成了她的左膀右臂,
也成了朝臣口中“权逾帝王”的谢相;她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皇帝,
却也成了能狠心将他胞弟贬去蛮荒之地的君主。“退朝。”楚晏站起身,龙袍曳地,
扫过冰冷的金砖,没再看百官的脸色。回到寝殿,她屏退了宫人,从妆匣底层翻出个旧锦盒。
打开时,里面躺着半块碎裂的玉佩,是她及笄那年,谢云书送的。他说这是家传的暖玉,
能安神,她戴了三年,直到去年上元节,被他不小心撞碎在宫墙上——那天他喝了酒,
指尖捏着她的手腕,眼神烫得惊人,问她“陛下心里,可有臣半分位置”,她没敢答,
只挣开他的手,跑了。后来那半块碎玉,就被她锁进了锦盒。“陛下,丞相求见。
”太监在外头轻唤。楚晏手一抖,锦盒“啪”地合上。她深吸口气,
把锦盒塞回妆匣:“让他进来。”谢云书进来时,身上还带着雪气。他穿了件石青色的常服,
没戴官帽,乌发用玉簪束着,衬得眉眼愈发清俊,只是脸色冷得像殿外的冰。他没行礼,
就站在殿中,看着楚晏:“陛下今日召臣,是想问谢云舟的事?”楚晏别过脸,
看着窗外的雪:“丞相若只为这事来,不必多言。谢云舟贪墨赈灾款,证据确凿,
贬去琼州已是轻罚。”“证据确凿?”谢云书笑了,笑声里带着刺,“陛下所谓的证据,
不过是监察御史递上来的几张纸。云舟虽顽劣,却绝不会贪墨赈灾款——陛下心里清楚,
您贬他,是怕臣权柄太重,想用他来拿捏臣,对不对?”他的话像把刀,
精准地剖开楚晏藏在心底的算计。她确实怕。朝臣们私下都说“谢相定朝局”,
甚至有御史暗奏,说谢云书有不臣之心。她是皇帝,哪怕知道谢云书不会反,
也容不得这等“权逾君主”的流言。贬谢云舟,是敲山震虎,也是给自己找个心安。“放肆!
”楚晏猛地回头,声音厉了几分,“朕是皇帝,处置个贪墨的官员,何时轮到丞相置喙?
”谢云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从她泛红的眼角扫到紧抿的唇,
忽然叹了口气:“陛下还是这么会装。”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
“五年前,陛下攥着臣的袖子说‘谢相护我’;三年前,陛下深夜召臣入宫,说‘谢相,
这道奏折朕看不懂’;去年上元节,陛下……”“够了!”楚晏打断他,心跳得像擂鼓,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朕如今是皇帝,不是当年需要你护着的小姑娘!”“是,
陛下是皇帝。”谢云书的声音冷了下去,“是能为了皇权,把真心当筹码的皇帝。
”他从袖中掏出份奏折,放在旁边的案上,“臣请辞。”楚晏猛地抬头,撞进他眼里。
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也没有了方才的怒,只剩一片死水似的平静,像寒潭,深不见底。
“你说什么?”“臣请辞丞相之位,愿归乡养老。”谢云书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
“臣累了,不想再做陛下手里的刀,也不想再……”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
“奏折已递,望陛下准奏。”说完,他转身就走,石青色的衣摆扫过地砖,
带起阵冷香——那是她从前总说好闻的墨香,此刻却呛得她喉咙发紧。他走后,
楚晏才敢伸手去拿那份奏折。指尖触到纸页,抖得厉害。奏折上的字迹还是那样好看,
笔锋遒劲,可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得她心口疼。她以为他会闹,会争,会像从前那样,
哪怕气极了,也只是冷着脸给她递折子,从不会说“请辞”。她忘了,石头捂得再久也会凉,
人心伤得再深,也会走。“陛下,您怎么了?”太监见她脸色不对,小心地问。楚晏没说话,
只盯着那份奏折,忽然抓起桌上的暖玉,狠狠砸在地上。玉碎了,
像她藏在锦盒里的半块玉佩,也像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谢云书请辞的奏折,楚晏压了三天。
这三天里,谢云书没再入宫,丞相府大门紧闭,连家仆都不许出。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
没了谢云书压着,几个老臣为了漕运的事吵得面红耳赤,户部的账册堆了半人高,
没人能像谢云书那样一眼看出错漏。楚晏坐在御座上,听着下面的争吵,只觉得头晕。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五年里,她早已习惯了谢云书站在身侧,替她镇着朝堂的乱,
替她挡着暗处的箭,替她把那些棘手的事一一捋顺。她以为自己离了他也能行,
可真到了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第四天,
琼州递来急报——谢云舟在琼州遇袭,重伤昏迷。楚晏拿着急报的手猛地一抖,
纸页飘落在地。她想起谢云舟的脸——那个总跟在谢云书身后,喊她“小陛下”的少年,
虽顽劣,却会在她被老臣刁难时,偷偷塞给她块桂花糕。是她把他贬去琼州的。
若是他有三长两短,谢云书……她不敢想下去,抓起笔就想写旨意,让琼州知府全力救治,
又想把谢云舟接回京城。可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她是皇帝。若是此刻松口,
岂不是承认自己错了?岂不是让朝臣看了笑话?“陛下,丞相府递了信来。”太监递上封信,
是谢云书的笔迹。楚晏拆开,里面只有一句话:“臣弟之事,不劳陛下费心。
臣已启程前往琼州,此生,不复入都。”此生,不复入都。楚晏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这才明白,谢云书不是在置气,他是真的要走。
她猛地站起来:“备马!朕要去追他!”太监吓了一跳:“陛下!万万不可!您是天子,
怎能轻易离京?而且……而且丞相已经走了两天了。”“走了两天也得追!
”楚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推开太监往外跑,“朕是皇帝又怎样?朕把人弄丢了!
”她跑到宫门口时,雪还在下。宫门外空荡荡的,只有风雪卷着落叶打旋。她想起五年前,
也是这样的雪天,谢云书把她从宫变的乱兵里救出来,也是站在这里,用披风裹着她,
说“陛下别怕,臣带您回家”。那时的“家”是皇宫,可她此刻才明白,
她的“家”从来不是这冰冷的宫墙,
是那个会跟她置气、会为她捋奏折、会在深夜给她递杯热茶的谢云书。
“谢云书……”她站在雪地里,喃喃地喊他的名字,声音被风雪吞了,连个回音都没有。
楚晏最终还是没能亲自去追。礼部尚书跪在宫门口,以“天子离京,国本动摇”为由,
死死拦着她。她看着跪在雪地里的老臣,看着身后惶恐的宫人,
才猛地想起自己是皇帝——这天下是她的,她不能任性。她回了紫宸殿,把自己关了三天。
第四天出来时,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泼了墨,却下了道旨意:赦免谢云舟,
召其回京;准谢云书辞相,赏黄金千两,良田百亩,许其归乡。她没再提“追”,
也没再提“错”。她用帝王的体面,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丝余地,也给了谢云书最彻底的自由。
谢云舟是半个月后被接回京城的。他伤得重,躺在床上不能动,见了楚晏,
也只是冷冷地别过脸,不肯叫“陛下”。楚晏坐在他床边,看着他胳膊上狰狞的伤疤,
喉咙发紧:“对不起。”谢云舟扯了扯嘴角,笑里带刺:“陛下不必跟我说对不起。要道歉,
您该去跟我哥说。只是我哥……大概再也不想见您了。”楚晏的指尖攥得发白。她知道。
谢云书从琼州送谢云舟回京后,就直接回了江南老家,连丞相府都没踏进一步。
她派去送赏赐的人回来禀报,说谢相把黄金良田都退了回来,只带了个老仆,
住在江南老宅的破院里,每日读书种花,活得像个寻常百姓。“他……还好吗?
”楚晏低声问。“好得很。”谢云舟闭上眼,“不用再看陛下的脸色,不用再管朝堂的破事,
我哥大概从没这么自在过。”楚晏没再说话,默默地离开了谢云舟的院子。路过丞相府时,
她勒住了马。府门紧闭,门环上落了层薄雪,看着萧索得很。她想起从前,
这里总是车水马龙,谢云书会站在门口等她,有时是递奏折,有时是给她带江南的新茶。
“陛下,要进去看看吗?”太监问。楚晏摇了摇头,策马离开。她不敢进去。
怕看到里面的物是人非,怕想起那些被她亲手打碎的过往。日子还得往下过。
楚晏开始学着自己处理朝政,学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账册,学着在朝臣争吵时拍板定夺。
她做得不算差,只是常常会在深夜独坐时,
看着空荡荡的身侧发呆——那里本该站着谢云书的。有次处理漕运的事,她卡了半个月,
怎么都理不清其中的关节。夜里她抱着奏折,坐在御座上,
忽然想起谢云书从前教她的法子:“漕运的关键在河道,河道的关键在官吏。陛下别怕麻烦,
把各州的河道图铺开来,挨着查,总能找出问题。”她按着他说的法子,真的找出了症结。
解决完漕运的事,她看着案上的河道图,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她学会了他教的所有事,
却再也没机会告诉他了。景元十八年春,江南递来奏报,说江南大旱,百姓流离失所。
楚晏看着奏折,心里一动——江南是谢云书的老家。她没犹豫,下旨赈灾。
又以“体察民情”为由,决定亲自南巡。这次没人拦她。朝臣们看她这半年来沉稳了不少,
也知道她心里的结,只劝她“万事小心”。她出发时,没带太多随从,只穿了身素色的便服,
像个寻常的富家小姐。马车行在江南的路上,两岸是绿的柳,红的花,空气里都是湿润的香。
她掀开帘子,看着窗外的景致,忽然想起谢云书说过,江南的春最好看,等天下太平了,
就带她来看。他总是记得给她许承诺,是她,没等他兑现。到了谢云书所在的苏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