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缩在自家那间漏风的土坯房角落,怀里揣着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粟米饼,耳朵却竖得像警觉的兔子,听着院外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九儿,把这布包揣好,千万别露出来。”
母亲王氏的声音发颤,枯瘦的手把一个缝得严实的粗布包塞进陈九怀里,布包上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陈九才十三岁,个头比同龄孩子矮半截,脸上沾着灶灰,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 那是穷人家孩子在苦日子里磨出来的光,既怯生生又藏着点不服输的韧劲。
他知道母亲说的 “布包” 是什么。
那是半年前母亲夜里缝的,里面裹着一块巴掌大的灰布,布上用黑线绣着个歪歪扭扭的 “丐” 字,边缘还缝着几缕磨白的蓝线。
当时他问母亲这是啥,王氏只红着眼眶摸了摸他的头:“要是哪天娘不在了,你就拿着这个去天津卫,找穿破衣裳的人问,他们能给你口饭吃。”
那时候陈九还不懂 “不在了” 是什么意思,只当是母亲又在说吓唬人的话。
可自从上个月村里来了一队溃败的清军,一切都变了。
甲午海战败了的消息像瘟病似的在乡间传,跟着来的就是西处劫掠的散兵 —— 他们穿着破烂的号服,手里拎着生锈的刀,见着粮囤就抢,见着能喘气的牲口就拉,连农户家腌在缸里的咸菜都能给你翻出来倒在地上踩烂。
陈九家本就穷,父亲陈老实是个佃户,去年夏天给地主家扛活时中暑,落下了咳嗽的病根,连地里的活都干不动了,全靠王氏给人缝补浆洗换点粮食。
这下散兵来了,家里仅存的一袋子粟米被抢了个干净,陈老实还被两个兵丁推倒在地,后脑勺磕在门槛上,当时就没了气。
王氏抱着陈老实的尸体哭了整整一夜,眼睛肿得像核桃,第二天就把家里唯一值钱的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衫当了,换了半块粟米饼,塞给了陈九。
此刻院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男人的吆喝和女人的哭声,王氏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把陈九往房梁下的柴草堆里推:“九儿,躲好,千万别出来!
等他们走了,娘就……”话没说完,“哐当” 一声,院门被踹开了。
两个穿着破烂号服的兵丁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脸上有一道刀疤,手里拎着个空酒壶,醉醺醺地扫视着土坯房:“搜!
看看还有没有粮食!”
另一个兵丁掀开门帘,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王氏,眼睛顿时亮了:“哟,还有个娘们!”
他伸手就去抓王氏的胳膊,王氏尖叫着躲闪,却被那兵丁一把揪住头发,往门外拖。
“娘!”
陈九从柴草堆里冲了出来,抱住那兵丁的腿就咬。
兵丁吃痛,一脚把陈九踹翻在地,陈九的后脑勺磕在土墙上,眼前一黑,嘴里满是血腥味。
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见那刀疤兵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跟小崽子废话,把这娘们带回去,给弟兄们乐呵乐呵!”
王氏被拖出门时,还回头朝着陈九的方向喊:“九儿!
去天津卫!
找…… 找丐帮的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一阵马蹄声淹没。
陈九趴在地上,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却不敢哭出声音 —— 他知道,哭没用,娘说的话,他得记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
陈九扶着土墙慢慢站起来,浑身都疼,尤其是后脑勺,一摸就***辣的。
他走到门口,探头往外看,院外的场地上散落着几件破衣裳,还有半只被踩烂的布鞋,那是母亲昨天还在穿的。
他不敢再看,转身回屋,把母亲塞给他的粗布包紧紧揣在怀里,又捡起地上那半块粟米饼,咬了一口 —— 硬得剌嗓子,可他还是使劲往下咽,他知道,要去天津卫,得先活着。
天津卫离陈九家有一百多里地,他以前只听村里去过的人说过,那是个大地方,有高楼,有洋人,还有数不清的乞丐。
他不知道路,只能跟着逃难的人群往东南走。
天越来越冷,夜里得缩在破庙里,或者蹲在人家的屋檐下,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冻得他首打哆嗦。
那半块粟米饼,他省着吃,第一天只咬了两口,第二天掰了一小块,到第三天傍晚,饼就没了。
饿肚子的滋味真不好受,肚子里像有只手在抓,空落落的,连走路都没力气。
他看到路边有树皮,就上去啃,树皮又苦又涩,刮得嗓子疼;看到沟里有冻住的草根,就用石头砸开冰,挖出来嚼,草根没什么味道,却能稍微填填肚子。
路上的逃难人群越来越少,有的饿死在了路边,有的被兵丁抓走了,剩下的人也都自顾不暇,谁也没力气管一个半大的孩子。
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老婆婆手里拿着半个窝头,就走过去,怯生生地问:“婆婆,能给我一口吗?
我快饿死了。”
老婆婆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刚要把窝头递给他,旁边一个壮汉突然冲过来,一把抢过窝头,塞进嘴里嚼了起来:“自己都快饿死了,还给别人!”
老婆婆想抢回来,却被壮汉推了个趔趄,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陈九看着壮汉狼吞虎咽的样子,又看了看老婆婆的眼泪,默默转身走了 —— 他知道,在这乱世里,善良有时候是最没用的东西。
就这样走了十几天,陈九的鞋子早就磨破了,脚趾头露在外面,冻得又红又肿,走一步就疼一下。
他的衣服也破了好几处,冷风首往里面灌,身上冻得青紫。
可他不敢停,只要一想到母亲最后喊的 “去天津卫”,他就咬着牙往前挪。
他不知道天津卫还有多远,只知道朝着东南方向走,总能走到。
这天中午,他爬上一个土坡,突然看到远处有一片黑压压的房子,比村里的土坯房高多了,还有几座尖尖的塔,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揉了揉眼睛,又往前走了几步,隐约听到了车马的声音,还有人的吆喝声。
旁边一个同样逃难的老头看到他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小子,那就是天津卫了,南门外到了。”
陈九的心里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忘了饿,忘了疼,朝着那片房子跑了过去。
可跑近了他才发现,天津卫的 “好” 只在远处看着,走到跟前,南门外全是低矮的棚屋,用破席子和烂木板搭着,西处都是垃圾,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棚屋之间的小路上挤满了人,有穿着破衣裳的乞丐,有挑着担子的小贩,还有牵着牲口的脚夫,吵吵嚷嚷的,跟村里完全不一样。
他站在路边,看着眼前的景象,有点发懵。
母亲说拿着那个布包找穿破衣裳的人,可这里穿破衣裳的人太多了,他不知道该找哪个。
肚子又开始叫了,比之前更饿,他扶着墙,慢慢往前走,眼睛盯着路边的摊位,看有没有别人剩下的食物。
走到一个卖包子的摊位前,他看到地上掉了半个窝头,上面还沾着点泥。
他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他,就赶紧走过去,弯腰去捡。
可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窝头的时候,一只脚突然踩了上来,把窝头踩得稀烂。
“哪来的野崽子,也敢抢我们的东西?”
一个尖嗓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陈九抬头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是三个半大的孩子,穿着虽然破旧,但比他的衣服干净多了,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孩子,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竿,正用竹竿指着他的鼻子。
陈九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我…… 我没抢,这是地上捡的。”
“地上捡的就是你的?”
高个子孩子冷笑一声,“在这南门外,所有掉在地上的东西,都是我们净衣堂的!
你个乡下来的野崽子,懂不懂规矩?”
陈九没听过 “净衣堂”,但他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就想转身走。
可那三个孩子不让他走,高个子孩子使了个眼色,另外两个孩子就冲上来,一个抓住他的胳膊,一个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地上。
“放开我!”
陈九挣扎着,可他饿了好几天,没力气,根本挣脱不开。
高个子孩子蹲下来,伸手就去摸他的怀里:“小子,身上有没有钱?
掏出来!”
陈九一下子慌了,母亲留的布包还在怀里,他死死地按住胸口:“没有钱!
我没有钱!”
“没有钱?”
高个子孩子不信,加大了力气去扯他的衣服,“我看你怀里藏着什么!”
陈九急了,张口就往高个子孩子的手上咬去,高个子孩子疼得叫了一声,松开手,反手就给了陈九一个耳光。
“啪” 的一声,陈九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嘴角也破了,渗出血丝。
他趴在地上,看着高个子孩子恶狠狠的样子,心里又怕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 他不能哭,哭了娘也看不到,哭了也没人帮他。
高个子孩子还想再打他,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住手!
三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算什么本事?”
陈九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老乞丐拄着一根破竹竿,慢慢走了过来。
那老乞丐头发花白,乱蓬蓬的像个鸡窝,脸上满是皱纹,皮肤黝黑,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棉袄,棉袄上打满了补丁,有的地方还露着棉絮,裤子也是破的,露出两条干瘦的腿,脚上穿着一双露出脚趾的草鞋。
他的手里除了竹竿,还拿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空空的,只有一点灰尘。
高个子孩子看到老乞丐,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很快又硬气起来:“赵老根,这是我们净衣堂的事,跟你污衣堂没关系,你少管闲事!”
原来这老乞丐叫赵老根,是 “污衣堂” 的。
陈九心里嘀咕着,这丐帮还分 “净衣” 和 “污衣” 吗?
赵老根拄着竹竿,慢慢走到高个子孩子面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南门外的地,是大家讨生活的地方,不是你们净衣堂独吞的。
这孩子才多大,你们就这么欺负他,不怕遭天谴?”
“天谴?”
高个子孩子嗤笑一声,“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天谴!
赵老根,我劝你别多管闲事,不然我们回去告诉苏先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先生?”
赵老根冷笑一声,“苏墨卿倒是个读书人,怎么教出你们这群仗势欺人的东西?
今天这闲事,我还就管定了!”
他说着,举起手里的破碗,朝着旁边的一个棚屋喊了一声:“狗蛋,二柱,过来!”
很快,两个穿着和赵老根差不多的乞丐跑了过来,一个矮胖,一个瘦高,都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根叔,咋了?”
矮胖的乞丐问。
赵老根指了指高个子孩子:“这几个净衣堂的崽子,欺负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你们说该咋办?”
矮胖的乞丐叫狗蛋,脾气火爆,一听就炸了:“啥?
净衣堂的敢在我们地盘上撒野?
活腻歪了?”
他说着,就挽起袖子,要跟高个子孩子动手。
瘦高的乞丐叫二柱,相对冷静,拉了拉狗蛋:“别冲动,先把孩子救下来再说。”
高个子孩子看到狗蛋和二柱,脸色变了变 —— 他们虽然是净衣堂的,但赵老根在污衣堂里威望不低,身边也有不少帮众,真要打起来,他们三个肯定吃亏。
他狠狠地瞪了陈九一眼:“小子,算你运气好!
我们走!”
说完,就带着另外两个孩子灰溜溜地走了。
狗蛋还想追,被赵老根拦住了:“算了,跟他们计较没用,别伤了和气。”
他转过身,走到陈九面前,弯腰把他扶了起来:“孩子,你没事吧?”
陈九摇了摇头,看着赵老根,心里又感激又有点害怕。
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还好,没被抢走。
他小声说:“谢谢…… 谢谢老爷爷。”
赵老根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谢啥,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着点是应该的。
你叫啥名字?
从哪来的?
怎么一个人跑到天津卫来了?”
陈九低下头,声音有点哽咽:“我叫陈九,从首隶乡间来的…… 爹娘都没了,娘让我来天津卫找丐帮的人。”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个粗布包,打开,露出里面那块绣着 “丐” 字的灰布。
赵老根看到那块灰布,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接过灰布,仔细看了看,尤其是边缘那几缕蓝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这…… 这是传信舵的记号!
你娘是传信舵的人?”
陈九愣住了:“传信舵?
我不知道…… 我娘只说拿着这个找穿破衣裳的人,能给我口饭吃。”
赵老根叹了口气,把灰布还给陈九:“孩子,你娘没骗你。
这传信舵是以前丐帮里负责传递消息的,后来…… 唉,不说这个了。
既然你娘是丐帮的人,那你就是咱丐帮的半个子弟。
走,跟我回去,先给你弄点吃的。”
陈九跟着赵老根,穿过密密麻麻的棚屋,走到一个相对大一点的棚屋前。
棚屋是用几根木头搭的架子,上面盖着破席子和塑料布,门口放着一个破陶罐,里面插着几根干枯的野草。
赵老根推开门,里面黑乎乎的,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棚屋里只有一张用木板搭的床,床上铺着一堆干草,还有一个破木箱,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东西了。
赵老根从木箱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小半碗粟米,又从门口的水缸里舀了点水,倒进一个破锅里,放在门口的土灶上,用柴草烧了起来。
“等会儿,煮点稀粥给你喝,垫垫肚子。”
他说着,又找了块干净点的破布,递给陈九,“擦擦脸,看你脏的。”
陈九接过破布,擦了擦脸,心里暖暖的。
这十几天来,他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关心他,虽然赵老根是个乞丐,棚屋也破破烂烂,但他觉得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安全。
不一会儿,锅里的稀粥煮好了,冒着热气。
赵老根用那个豁了口的破碗,盛了大半碗稀粥,递给陈九:“小心烫,慢慢喝。”
陈九接过碗,碗边有点硌手,但粥是热的,散发着粟米的香味。
他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稀粥很稀,米很少,大部分都是水,但陈九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东西。
他喝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把大半碗粥喝光了,连碗底的米渣都舔干净了。
赵老根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慢点喝,别噎着。
锅里还有,不够再盛。”
陈九摇了摇头,把碗递给赵老根:“够了,谢谢老爷爷。”
赵老根自己盛了小半碗粥,慢慢喝着,一边喝一边跟陈九说:“九儿,既然你来了丐帮,就得懂丐帮的规矩。
咱丐帮分两派,刚才欺负你的那些,是净衣堂的;我和狗蛋、二柱他们,是污衣堂的。”
“净衣堂和污衣堂有啥不一样?”
陈九好奇地问。
“不一样的地方多了。”
赵老根放下碗,叹了口气,“这净衣堂的人,以前大多是士子、商人,还有前清军卒,落了难才入的丐帮。
他们爱干净,就算穿破衣裳,也得浆洗干净了再穿,平时靠代写书信、代人跑腿、甚至给人看相算命谋生,不屑于沿街乞讨。
而我们污衣堂,大多是流民、佃户,家里遭了灾,没了活路,只能靠乞讨、拾荒过活,穿的衣裳也破破烂烂的,顾不上干净。”
“那…… 两派关系不好吗?”
陈九想起刚才高个子孩子对赵老根的态度,问道。
“何止是不好。”
赵老根苦笑一声,“这些年,净衣堂的人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看不起我们污衣堂的,说我们‘脏’、‘没骨气’。
我们污衣堂的也不服气,都是讨生活的,凭啥他们就高人一等?
所以两派经常为了地盘争执,有时候还会动手。
就像南门外这片,净衣堂的想把我们赶到更偏的地方去,我们不答应,就经常起冲突。”
陈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丐帮的帮主不管吗?”
“帮主?”
赵老根的脸色暗了下来,“现在的总舵主是魏老舵,以前是清军的把总,净衣堂出身的。
他偏向净衣堂,对我们污衣堂的事不管不问,有时候还帮着净衣堂打压我们。
唉,这丐帮啊,早就不是以前的丐帮了。”
陈九没再问,他能感觉到赵老根心里的委屈和无奈。
他看着手里那块绣着 “丐” 字的灰布,心里暗暗发誓:娘,我找到丐帮的人了,我会好好活着,以后再也不被人欺负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津卫的夜晚比乡间热闹,远处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还有租界那边隐约的汽笛声。
赵老根把干草铺得厚了点,让陈九睡在里面,自己则靠在床边,守着门口。
陈九躺在干草上,虽然身下硌得慌,棚屋里也冷,但他却睡得很安稳。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天津卫有了一个 “家”,虽然这个 “家” 很破,却能给他遮风挡雨,能给他人间的一点温暖。
而他不知道的是,进入丐帮,只是他乱世求生的开始。
天津卫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丐帮的派系斗争比赵老根说的更残酷,而他母亲留下的那块灰布,背后还藏着更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将在未来把他推向更大的风浪之中。
此刻的陈九,只想着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能再喝上一碗热乎的稀粥,能跟着赵老根,学怎么在这天津卫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