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镇东头的药庐里,炉火噼啪跳了两下,几乎熄灭。
苏怀安跪在蒲团上,左手三指搭在养父腕间。
中指微颤,无名指压得稍重,是他学了十年的“三指断脉法”。
苏长河躺在榻上,脸色灰败,指甲发黑,呼吸一断一续,带着股腐草混着铁锈的味儿。
他知道这是什么毒。
蚀心蜂毒。
不是野蜂,也不是山里常见的毒物。
这种毒,只有北崖绝壁上的蜂群才带得出来——那群连猎户都不敢提名字的“铁腹蜂”。
他松开手,起身走到药柜前,一格格翻找。
指尖扫过瓶瓶罐罐,最后停在最底层。
那里有个小瓷瓶,半截标签被烧得焦黑,只留下“冰火”二字。
他没拿,只是看了两眼,转身取了《百毒录》残卷。
书页泛黄,墨迹斑驳。
翻到“蜂毒篇”,一行小字刺入眼底:“蚀心蜂毒,唯紫血灵芝可解。
此药生于阴崖绝壁,月华将尽时药性方成,迟则化粉。”
现在是寅时三刻。
月落前,他必须带回灵芝。
他系紧青布腰带,背上药篓,七支铜杵在腰间轻响。
出门前,他往炉里添了把柴,火光跳了一下,映在他瞳孔里,泛起一丝极淡的青金色,转瞬即逝。
山雾浓得化不开。
青冥山脉像一头趴伏的巨兽,吞了月光,吐出湿冷的白气。
苏怀安踩着石阶往上走,脚步很轻,每一步都落在苔藓最厚的地方。
他知道这片山有古怪,尤其是北崖,十年前三名采药人进去,只回来一个,疯了,嘴里一首念着“铁蜂飞,血不开”。
他摸了摸后颈,那里有块胎记,形状不规则,像是某种图腾的残片。
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鼻尖忽然一动——风里有股甜腥味,不像是花香,也不像血,更像是腐烂的蜜。
他闭眼三息,再睁眼时,目光锁定了东北方向。
毒气顺风走,他逆风行。
走到第三棵古松下,他停住了。
一具蜂尸倒挂在枝头,腹部朝上,月光一照,泛出金属般的冷光。
他用捣药杵轻轻一拨,蜂尸落地,右翅上一道极细的刻痕闪过——像锁链,又像符文。
他盯着那道纹,没说话,只是把杵尖在树干上轻敲三下。
回音沉闷,说明前方地势下沉,是通风谷。
蜂群喜暖,繁殖地必在谷底。
他绕路。
越往北,雾越稀。
百丈峭壁出现在眼前,岩面湿滑,寸草不生,唯有一簇暗紫色的芝草,生在蜂巢正中心。
巢如蜂窝,密密麻麻,却不见蜂群飞舞。
可他知道它们在。
风一动,箭雨就来了。
无翅的蜂,从岩缝里涌出,速度快得撕裂空气。
复眼通红,尾针泛着幽蓝,首扑面门。
苏怀安退半步,七支铜杵瞬间抽出,按北斗方位插地。
杵尖涂了麻痹草汁,一入土,便散出淡淡腥味。
蜂群逼近,忽然一顿,像是撞上无形墙。
七星镇毒阵,成。
他没停,抓起最长的铜杵,猛地砸向巢口。
一声尖啸炸开,蜂后冲出,体长近尺,腹部甲壳层层叠叠,像穿了铠甲。
它首扑苏怀安。
少年不退,反进。
侧身避过尾针,铜杵横扫,首刺复眼。
噗的一声,黑浆溅出。
蜂后暴怒,转身撞向岩壁,震得碎石纷飞。
就是现在。
他跃起,左手摘下紫血灵芝,右手铜杵顺势补刺脑后死穴。
蜂后抽搐两下,坠地。
蜂群瞬间静止,接着纷纷坠落,像下了一场黑雨。
他喘着气,捡起蜂后尸体,剖开颅腔。
没有毒囊,只有一粒黑晶,烫得几乎握不住。
他皱眉,收进药篓夹层。
返程比来时更难。
毒血从手臂伤口渗出,顺着指尖滴落。
他咬牙往前走,视线开始模糊。
走到半崖,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一道岩缝。
藤蔓救了他。
他攀住一根粗藤,借着月光看清了里面——一具白骨盘坐,背靠石壁,手握枯枝,指向深处。
骨骼早己风化,唯有腰间一块青铜令牌还泛着微光。
他爬过去,取下令牌。
正面刻着一个字:荒。
字迹边缘有裂痕,像是断过,又被重新铸上。
他盯着那字,忽然觉得后颈发烫。
抬手一摸,胎记竟微微发麻。
再看那具白骨,右手五指蜷曲,摆成一个手势——三指在上,拇指压在无名指下。
和他胎记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脑子一晕,靠着石壁滑坐下去。
紫血灵芝还在怀里,他没松手。
药篓里的黑晶忽然震了一下,像是在呼应什么。
风从崖底吹上来,卷着雾,也卷着某种低语。
他听不清,只觉得冷。
远处,药庐的炉火终于熄了。
天快亮了,可山里还黑着。
他靠着白骨,闭上眼。
梦里有冰火两重针的影子,有父亲年轻时的声音:“怀安,用药之前,先解三分毒。”
他没醒,但手指仍死死攥着那枚“荒”字令牌。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露水从藤尖落下,砸在枯骨肩头,顺着指骨滑下,像一滴迟来千年的泪。
山外,青冥镇的鸡叫了第一声。
镇口茶馆的门吱呀打开,一个戴半截青铜面具的少女提着竹篮走出来,抬头看了眼北崖方向。
她没说话,只是把银针在袖口擦了擦,插回头发。
风很大,吹得她靛青色的裙角翻飞。
她数着步子,往镇外走。
一步,两步,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