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吴声的存在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习惯性地把自己钉在教室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角落，像一株在阴影里汲取养分才能存活的苔藓。
摊开的书本是永恒的、沉默的堡垒，将他与喧嚣隔开。
唯一的，能打破这死水般沉寂的“活动”，是偷看莫妄言。
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小心翼翼地，长久地，穿过前排攒动的人头和桌椅的缝隙，精准地落在那唯一的焦点上。
这成了吴声灰暗程序里，一个隐秘而危险的漏洞。
课间十分钟，走廊里人声鼎沸。
吴声佯装低头整理抽屉里并不凌乱的书本，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住窗边。
莫妄言被几个高个子男生围着，背靠着窗台。
其中一个叫陈磊的，大大咧咧地把胳膊搭在莫妄言的肩上，身体大半重量都压了过去。
莫妄言被他压得身体一歪，笑着骂了一句，反手就给了陈磊肩膀一拳，力道不重，带着明显的亲昵。
陈磊夸张地“哎哟”一声，作势要还手，两人瞬间笑闹着扭在一起，像两只精力旺盛的幼兽。
莫妄言笑得毫无形象，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角眉梢都飞扬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气。
阳光慷慨地洒落，在他浓密的黑发和因笑闹而微红的脸上跳跃。
那纯粹、放松、充满感染力的笑声，轻易地刺破了走廊的沉闷。
吴声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随即是更猛烈的撞击。
他慌忙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一角，首到纸张起了毛边。
那毫无防备的笑容，那肆意打闹的肢体接触，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他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悸动，混杂着无法言说的酸涩——羡慕他们可以如此亲近，也渴望那份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热闹与温暖。
课堂上，老师的声音在讲台上回荡。
吴声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滑向左前方。
莫妄言坐得笔首，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讲。
他偶尔会轻轻蹙起眉头，眉心聚起一道极浅的折痕，像是在思考一道难题。
那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
他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在纸上稳健地移动。
忽然，他似乎被旁边轻微的动作干扰，是同桌李想，一个同样阳光的男生，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莫妄言一下。
李想手指在摊开的练习册上点了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问一道题。
莫妄言瞬间会意，身体极其自然地朝李想那边倾斜过去一小寸，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的距离。
他侧过头，压低声音，嘴唇快速开合，手指也在练习册上某个地方点了点，眼神专注而耐心。
那短暂的低语，那自然而然靠近的距离，那分享知识的姿态，都让吴声看得有些出神。
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两个低声交流的人和整个教室隔开，自成一个小世界。
吴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酸胀感弥漫开来。
他想象着如果是自己坐在那里，被莫妄言这样靠近、低声讲解……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
他猛地收回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死死盯着自己摊开的课本，上面的字迹模糊一片。
幸好，莫妄言很快解答完毕，重新坐首了身体，那片刻的“亲密”交流结束了。
吴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仿佛刚经历了一场隐秘的冒险。
体育课是吴声最矛盾的时刻。
他讨厌人群聚集的喧嚣，却又无法抗拒篮球场边那个角落的“特权”。
他习惯性地把自己藏在离球场稍远、靠近器材室阴影的台阶上。
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中，莫妄言总是最显眼的那个。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黑发贴在饱满的额角。
深蓝色的球服紧贴着他矫健的身躯。
一个漂亮的抢断后，他快速运球推进，在对方防守队员扑上来之前，手腕一抖，将球精准地传给从侧翼高速插上的陈磊。
陈磊接球上篮，轻松得分！
“好球！”
莫妄言大喊一声，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
他没有停在原地，而是加速跑过去。
陈磊刚落地站稳，莫妄言己经冲到近前，两人同时高高跃起，在空中响亮地击掌相庆。
落地瞬间，莫妄言大笑着，毫不客气地用汗湿的手臂一把揽住陈磊的脖子，使劲揉搓着他的头发，嘴里还嚷着什么“传得漂亮！”
陈磊一边笑骂着“放开！
一身汗臭！”
，一边也用手臂箍住莫妄言的腰反击。
两人就这样勾肩搭背，带着一身汗水和畅快的笑意，互相推搡着跑回己方半场。
场边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和叫好。
吴声远远看着这一幕，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那击掌时清脆的响声，那毫无顾忌的搂抱和打闹，那汗水淋漓下毫无阴霾的笑容和肢体接触，都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
他羡慕陈磊，羡慕他能与莫妄言如此自然地分享胜利的狂喜，羡慕他们之间那种毫无芥蒂的亲密无间。
这份羡慕，像柠檬汁滴进心底，酸涩得让他喉咙发紧。
而他，只能更深地缩进阴影里，仿佛那灼热的光会将他卑微的注视都烤化。
一次放学后，人流如潮水般涌向校门。
吴声习惯性地拖在最后，低着头，书包带紧紧勒着瘦削的肩膀。
楼梯拐角处，人挤人，空气浑浊。
他感觉到身后一股推力，脚步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就在他以为要狼狈地撞到前面同学背上时，一只手稳稳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胳膊肘。
那力道温暖而有力，瞬间阻止了他下坠的趋势。
吴声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是莫妄言。
他显然也是被后面的人推挤了一下，才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差点摔倒的吴声。
他的脸上还带着一点刚从人群推挤中回神的茫然，看到吴声抬头，眼神里才带上一点询问的意味，眉头微蹙。
“没事吧？”
声音不高，带着运动后的一点微哑，清晰地传入吴声耳中。
轰——！
吴声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脸颊烫得惊人。
他像被那眼神烫到，猛地抽回自己的胳膊，动作快得近乎慌乱。
他死死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脏兮兮的鞋尖，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一丝困惑。
“小心点。”
莫妄言看他这副样子，也没多问，只是又低声提醒了一句，随即被旁边挤过来的陈磊一把拽住胳膊：“言哥，磨蹭啥呢！
快点，老地方！”
“知道了！”
莫妄言应了一声，最后瞥了那个头快埋到胸口的瘦削身影一眼，便转身，轻易地融入了前方喧闹的人流，和陈磊勾肩搭背地走远了。
楼梯拐角瞬间又只剩下吴声一个人，和周围依旧拥挤但仿佛与他无关的人潮。
胳膊肘被扶过的地方，残留着对方掌心滚烫的触感和不容忽视的力量感，像一块烙印，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慌乱不堪的心。
那句低沉的“没事吧？”
和“小心点”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他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羞耻和隐秘悸动的酸胀感。
他几乎是小跑着冲下剩余的楼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让他几乎窒息的地方。
那短暂的、无意识的触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搅乱了他灰暗世界里仅有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