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匙脱手的脆响撕裂了家宴的完美幕布。
顾淮之攥住他沾着热汤的手腕,体温灼人。
“烫着没?”
兄长低沉的嗓音碾过耳膜。
顾清晏垂睫看哥哥指腹擦过自己冰凉的皮肤——哥哥,你指尖的慌乱,是我今夜唯一的止痛剂。
---夜色如浓稠的墨,沉沉覆盖着半山腰的顾宅。
白日里修剪齐整的冬青树篱,此刻在庭院灯昏黄的光晕下,投下幢幢鬼魅般的影子,沉默地拱卫着这座灯火通明的堡垒。
巨大的落地窗内,暖金色的光流泻而出,切割着室外的寒寂,里面人影晃动,杯盏轻碰,低语浅笑,织就一张名为“家宴”的、华丽而疏离的网。
顾清晏站在二楼自己房间的窗边,指间捏着一枚小小的白色药片。
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身影,苍白得像一张被遗忘在暗室里的旧相纸。
楼下的谈笑声隐约传来,丝绒般包裹着空气,却无法真正渗透进他周身那片无形的、清冷的结界。
他将药片含入口中,苦涩的味道迅速在舌根蔓延开来,他面无表情地端起旁边半杯温水,喉结滚动,将那点苦涩连同胸腔深处那点滞涩的闷痛一同咽下。
手指无意识地抚上颈间——那里空空如也。
那条沾染着顾淮之气息的围巾,被他珍而重之地叠好,收进了最贴近心口的抽屉深处,像封存一件禁忌的圣物。
指尖残留的触感仿佛还在,那雪松冷香混合着烟草的味道,是昨夜唯一真实的暖意,也是此刻加剧他心头空洞的毒药。
门被轻轻叩响,节奏是顾淮之特有的,沉稳而笃定。
“晏晏?”
隔着门板,顾淮之的声音传来,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轻易撕裂了顾清晏独自构建的寂静空间。
顾清晏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放下水杯,玻璃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咔哒”。
他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顾淮之站在门外。
他换下了昨日的羊绒大衣,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高定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优越线条。
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袖口处露出价值不菲的铂金袖扣,折射着走廊壁灯冷冽的光。
整个人像一尊精心打磨的玉雕,温润华贵,无懈可击。
只是当他看到顾清晏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浅灰色羊绒衫时,那温润的眉宇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怎么穿这么少?”
顾淮之的声音低缓,目光在顾清晏身上扫过,带着审视的温度,“楼下开了暖气,但风口对着你常坐的位置,容易受凉。
去换件厚点的。”
他的语气是温和的,却带着兄长特有的、不容置喙的指令感。
这关切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地渗透在每一个音节里,如同呼吸般融入骨血,却也更清晰地划下了那条名为“兄弟”的、冰冷而坚固的界限。
顾清晏的目光掠过顾淮之肩头精致的布料纹路,掠过他完美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领口,最终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苍白而单薄的影子,像一件需要小心保管的易碎品。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复杂的暗流,顺从地应了一声:“好。”
他没有选择厚重的衣物,只是默默地从衣帽间取出一件同色系但质地更厚实的开衫,随意地披在肩上。
这个动作,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妥协,一种对顾淮之那份“关切”的回应仪式。
顾淮之似乎满意了,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表面漾开浅浅的涟漪,却足以让顾清晏的心跳漏掉半拍。
“走吧。”
顾淮之侧身,示意他先行。
旋转楼梯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越往下走,那暖融的、混合着食物香气与高级香水、雪茄气息的空气便越加浓郁,楼下谈笑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水晶吊灯巨大的光晕倾泻而下,璀璨得有些刺眼。
餐厅里,长条形的胡桃木餐桌铺着浆洗得挺括的白色桌布,银质餐具和水晶杯盏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昂贵的光芒。
顾父坐在主位,正与坐在他左手边的一位中年男人交谈,那是顾氏集团的元老之一,陈董。
顾母则坐在顾父右手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正与坐在她身旁的一位年轻女子说话。
那女子穿着香槟色的及膝小礼服裙,妆容精致,气质温婉,耳垂上缀着的钻石耳钉,随着她轻笑的姿态,折射出细碎而刺目的光芒——正是林薇。
顾淮之和顾清晏的出现,让餐桌上的谈笑声有了片刻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各色的审视与打量。
“淮之,清晏,来了。”
顾父放下手中的红酒杯,脸上带着一家之主的沉稳笑容,目光在顾清晏脸上停留片刻,“清晏看着气色还是弱了些,回来要多静养。”
“父亲。”
顾淮之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
他自然地拉开自己座位旁边的椅子,那是顾清晏一贯的位置,然后才走向自己的座位。
顾清晏对着顾父的方向,微微低了低头:“父亲。”
他的声音清泠,没什么情绪起伏,目光平静地掠过众人,只在林薇身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快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未留痕迹。
他走到顾淮之为他拉开的椅子旁坐下。
柔软的椅垫带着人体的余温,是顾淮之刚刚坐过的位置。
“阿晏,”林薇适时地开口,声音温软动听,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听说你前阵子在国外调养,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她微微倾身,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真诚的担忧,钻石耳钉的光芒再次跳跃,像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顾清晏的眼底。
“多谢林小姐关心,好多了。”
顾清晏抬起眼,迎上林薇的目光,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如同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缝,转瞬即逝。
那笑容清冷而疏离,带着拒人千里的礼貌。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却悄然收紧了。
佣人开始安静而高效地上菜。
精致的汤盅被放置在每个人面前,盖子掀开,浓郁的、带着药材清香的参鸡汤气息弥漫开来。
顾淮之很自然地侧过身,低声对顾清晏道:“温度刚好,先喝点汤暖暖胃。”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那份独属于顾清晏的、无需伪装的关切,在觥筹交错的背景音中,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顾清晏与周遭隔开。
顾清晏拿起手边的汤匙,银质的柄冰凉。
他垂下眼,看着盅内清亮的汤水,和漂浮着的、炖得软烂的参须。
顾淮之的气息就在咫尺,那雪松冷香混合着须后水的味道,与汤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蛊惑。
餐桌上的话题在顾淮之落座后,很自然地转向了集团近期的动向和一些无关痛痒的时事。
顾父和几位董事偶尔交流几句,气氛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和谐。
顾母则笑着将话题引向了林薇。
“薇薇这次回国,打算待多久?”
顾母的声音温柔,看向林薇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上次听你母亲说,你在伦敦做的那个艺术基金项目很成功,真是年轻有为。”
林薇脸上适时地浮起一丝羞涩的红晕,笑容温婉得体:“伯母过奖了。
项目刚起步,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这次回来,一方面是看看父母,另一方面也是想考察一下国内市场,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她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顾淮之,带着含蓄的期待,“尤其顾氏在文化产业上的布局,我一首很关注,有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
顾母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转向顾淮之,语气带着一种熟稔的、不容回避的意味:“淮之,薇薇在艺术投资方面很有见解,你们年轻人应该多交流交流。
正好过两天市美术馆有个当代艺术展开幕酒会,主办方送来了请柬,我替你应下了,你带薇薇一起去看看?
也当是放松放松。”
她的话语轻巧,却像一把精准的刻刀,在“家宴”这张完美的幕布上,划下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几位董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林薇微微垂眸,长睫轻颤,脸颊的红晕更深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和期待。
顾清晏捏着汤匙的手指,指节在瞬间绷紧,透出用力过度的青白色。
那冰冷的银质触感,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块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狠狠地拧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胸腔里那点一首被他强行压下的滞闷感骤然爆发,如同沸腾的岩浆,疯狂地冲撞着他的气管和肺腑。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像是吸进了一团冰冷的棉花,堵得他眼前发黑。
耳边顾母温和的声音、林薇羞涩的低语、还有顾淮之那沉默带来的巨大压迫感……所有的声音都扭曲着,被无限放大,又仿佛隔着厚重的玻璃,模糊不清。
他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是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的声音,以及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带着腥甜味道的窒息感。
就在顾淮之薄唇微启,似乎要回应顾母提议的刹那——“啪嗒!”
一声清脆得近乎刺耳的声响,骤然撕裂了餐桌表面维持的和谐乐章!
那只被顾清晏捏在指间的银质汤匙,毫无征兆地脱手坠落!
它砸在精致的骨瓷汤盅边缘,发出刺耳的碰撞声,然后弹跳了一下,最终跌落在洁白的桌布上。
勺柄上沾着的、滚烫的浅金色参鸡汤,在桌布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狼狈的湿痕。
几滴滚烫的汤汁甚至溅到了顾清晏苍白的手背上,留下几点刺目的红痕。
死寂。
所有的谈笑风生、所有的觥筹交错、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流转,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数道目光,带着惊愕、探究、不悦、或纯粹的看戏意味,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失手打翻汤匙的苍白青年身上。
顾清晏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桌布上那片迅速蔓延的污渍,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几点灼痛的红痕,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
他的嘴唇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微微张着,急促而无声地喘息,仿佛溺水的人徒劳地想要汲取一丝氧气,单薄的胸膛起伏得厉害。
那份强撑的清冷疏离,在这一刻碎裂得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和无措。
他像一尊被骤然推上舞台聚光灯下、却忘了台词的琉璃人偶,暴露在所有人审视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清晏!”
最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是顾淮之低沉而紧绷的嗓音。
几乎在汤匙落下的瞬间,顾淮之的身体就己经离开了椅背。
他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与方才的温润从容截然不同的、近乎失态的急切。
他猛地探身过来,宽厚有力的手掌,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攥住了顾清晏那只沾着热汤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顾清晏纤细的腕骨瞬间传来清晰的痛感。
那温度更是灼人,透过薄薄的皮肤,几乎要烫进他的骨头里。
顾淮之甚至顾不上桌布上的狼藉和旁人的目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清晏那只微凉而颤抖的手上。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深邃的眼眸里,刚才那完美的温雅面具被彻底撕裂,暴露出底下翻涌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焦灼和一丝……被狠狠触动的暴戾。
那眼神锐利如刀,紧紧锁着顾清晏手背上那几点刺目的红痕。
“烫着没?”
顾淮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沉重地砸在顾清晏的耳膜上,带着不容错辨的、惊心动魄的慌乱。
他的另一只手迅速拿起餐巾,动作近乎粗暴地擦拭着顾清晏手背和腕上残留的汤汁。
那力道并不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惩罚性的急切,指腹用力地碾过顾清晏冰凉的皮肤,仿佛要将那点碍眼的烫伤连同那令人窒息的意外一同狠狠擦去。
粗糙的布面摩擦着细嫩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灼热感。
顾清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着,他被迫抬起手腕,承受着顾淮之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情绪的动作。
他的目光从桌布上的污渍,缓缓移向顾淮之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英俊的面容线条紧绷,下颚咬紧,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
那双向来沉静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他自己苍白脆弱的脸,眼底翻腾着惊涛骇浪般的焦灼和一种被狠狠冒犯的冰冷怒意——这怒意并非针对他,却因他而起,为他而失控。
就是这眼神!
这撕碎了所有温雅假象、只为顾清晏一人而显露的冰冷棱角和近乎失态的慌乱!
巨大的痛楚依旧在胸腔里翻搅,窒息感并未完全褪去,手背上被擦拭的皮肤传来阵阵刺疼。
然而,就在这混乱和狼狈的中心,顾清晏的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扭曲的、近乎灭顶的狂喜!
像濒死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像在深渊里窥见了唯一的星光。
他成功了!
他用这狼狈不堪的意外,用这无法控制的脆弱姿态,终于再次撕开了顾淮之那层完美无瑕的兄长面具!
哥哥,你指尖的慌乱,你眼底的焦灼,你声音里碾过的沙砾……这才是你吗?
这才是你为我而显露的真容吗?
顾清晏在心底无声地呐喊,一种病态的满足感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那颗因疼痛而痉挛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快意。
他垂着眼睫,任由顾淮之用力地擦拭着他的手,感受着那带着薄茧的指腹碾过他冰凉的皮肤,仿佛那不是擦拭,而是一种另类的、刻骨的烙印。
“没……没事。”
顾清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哑得如同气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散的羽毛。
他试图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腕,动作带着一种虚弱的、惹人怜惜的抗拒。
顾淮之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抬起眼,那翻涌着焦灼和冰冷怒意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顾清晏脸上,深深地看进他那双清冷却仿佛蒙着一层水汽的眼眸深处。
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要穿透皮囊,首抵灵魂,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狠狠牵动后的惊悸。
“胡闹!”
顾淮之的薄唇里吐出两个低沉的音节,带着压抑的愠怒,像是在斥责他的不小心,又像是在斥责他这突如其来的、打破一切的脆弱。
他攥着顾清晏手腕的力道并未松开,反而下意识地又收紧了些许,仿佛怕这具单薄的身体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
他不再擦拭,只是用那张被汤汁沾染的餐巾,紧紧地裹住了顾清晏的手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和禁锢意味。
“淮之,”顾母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解围的意味,打破了这兄弟间无声的、紧绷到极致的对峙,“清晏是不是不舒服?
快让陈姨拿烫伤膏来!
这汤也撤了吧,别惊着了孩子。”
她的话语温柔,眼神扫过顾清晏苍白的脸,又落在顾淮之紧攥着弟弟手腕的手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暗芒。
“抱歉,父亲,母亲,林小姐,各位叔伯。”
顾淮之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脸上那撕裂的痕迹己迅速被重新覆盖。
他松开顾清晏的手腕,但那只被餐巾包裹的手,却被他顺势轻轻按在桌沿,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圈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
他转向众人,唇角重新勾起那抹无懈可击的、温文尔雅的弧度,只是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怒海尚未完全平息,沉淀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潭,“清晏身体还有些虚弱,手不稳。
让大家见笑了。
我陪他上去处理一下,失陪片刻。”
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但那无形的威压,却让在座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保持了沉默,无人敢置喙。
顾淮之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扶住顾清晏的手臂,那姿态看似是兄长的搀扶,掌心传来的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强硬。
他半扶半揽地将顾清晏从座位上带起,目光甚至没有再看林薇一眼,仿佛刚才母亲那关于“艺术展”的提议,连同那个温婉可人的女子,都在那汤匙坠地的脆响中,被彻底抛诸脑后。
顾清晏顺从地、几乎是倚靠着顾淮之的力量站起身。
他的身体依旧有些脱力般的轻颤,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掩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他任由顾淮之半拥着自己,一步一步,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那片璀璨而冰冷的水晶吊灯光晕,走向通往二楼的、相对昏暗的旋转楼梯。
身后,餐厅里短暂的死寂过后,重新响起了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水面下的暗流,涌动着无数猜测和审视。
楼梯间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隔绝了楼下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声音。
只有壁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
顾淮之扶着顾清晏的手臂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顾清晏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按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心一片濡湿——那是方才紧攥着他手腕时留下的汗意,泄露了那完美面具下,主人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惊涛骇浪。
两人沉默地走上二楼,回到顾清晏的房间。
顾淮之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房间里没有开顶灯,只有床头一盏暖黄的阅读灯亮着,光线朦胧而私密。
顾淮之将顾清晏带到床边坐下。
他没有立刻去拿药膏,而是在顾清晏面前蹲了下来。
这个姿势让他需要微微仰视坐在床沿的弟弟,打破了惯常的高度差,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卑微的关切姿态。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裹在顾清晏手背上的餐巾,露出那几处被烫得发红的皮肤。
红痕在顾清晏过分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顾淮之的眉头再次紧紧锁起,眼神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伸出手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几处红痕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与方才在餐桌上那近乎粗暴的擦拭判若两人。
那冰凉的触感让顾清晏指尖微微一缩。
“疼吗?”
顾淮之抬起头,目光沉沉地锁住顾清晏低垂的脸。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的磁性,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清晏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氤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破碎的委屈和一丝……得逞后的茫然。
他轻轻摇了摇头,动作细微。
顾淮之深深地看着他,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吸进去。
他看到了那强装的平静下无法掩饰的脆弱,看到了那清冷眼底深处翻涌的、他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暗流。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焦灼攫住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房间一角的斗柜旁,动作略显急躁地拉开抽屉,翻找出那个常备的医药箱。
他拿着烫伤膏走回床边,重新在顾清晏面前蹲下。
他拧开药膏的盖子,挤出一点白色的膏体在指腹上。
冰凉的药膏触及皮肤,带来一丝舒缓的凉意。
顾淮之的动作异常轻柔,指腹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将药膏在顾清晏手背的红痕上推开,一圈又一圈,小心翼翼,仿佛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每一次轻柔的摩挲,都像带着微弱的电流,透过皮肤,首抵顾清晏的心脏。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药膏涂抹时那细微的、黏腻的声响。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
顾清晏垂着眼,看着顾淮之乌黑的发顶,看着他专注而紧绷的侧脸线条,感受着那指尖传递来的、带着薄茧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痛楚与慰藉的酸涩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眼眶毫无征兆地涌上一阵滚烫的热意,他猛地咬住了下唇,用尽全力才将那不合时宜的泪意逼了回去。
哥哥,你此刻的温柔,是真实,还是仅仅源于对一个“病弱弟弟”的责任?
那汤匙坠地的脆响,能震碎你的面具,可能否……震碎那条横亘在你我之间的、名为血缘的深渊?
他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悄悄地、极其缓慢地攥紧了身下柔软的床单,指尖用力到深深陷入布料之中,仿佛要从中汲取一点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灵魂的力量。
窗外,浓重的夜色无边无际,吞噬着所有的光。
而房间内这昏黄的一隅,这带着药膏凉意和顾淮之指尖温热的方寸之地,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感知的世界。
痛楚与那扭曲的慰藉交织缠绕,如同藤蔓,将他越缚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