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出路?
这两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野混乱的思绪里。
他从未想过这条路。
那个充斥着钢铁纪律、整齐划一、口号嘹亮的世界,与他所熟悉的阴沟、拳头、血腥和背叛,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能想象自己站在队列里的样子吗?
穿着笔挺的军装?
喊着口号?
服从命令?
荒谬!
可笑!
“呵…”一声带着浓浓嘲讽和自嘲意味的冷笑从林野喉咙里挤出来,“当兵?
就我这号人?
进去蹲班房还差不多。”
“班房是死路。”
老警察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经历过血与火淬炼的铁血味道,瞬间压过了林野的冷笑,“军队!
能给你一条生路!
能把你这一身的戾气、狠劲儿,用在正道上!
让你这双只会看泥潭的眼睛,抬起来,看看天!”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林野那层坚硬的外壳剖开,“还是说…你就甘心一辈子烂在这臭水沟里,像条野狗一样被人追着砍死?
让你娘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西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野的心脏最深处。
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嘴角那抹标志性的嘲讽都凝固了。
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难以承受的痛苦,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绝望。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体内疯狂撕扯。
雨,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和泥污,也冲刷着他此刻剧烈翻腾的内心。
巷口警察的呼喝,手电光柱的晃动,远处隐约传来的黑帮余孽不甘的叫骂,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沉重得如同铅块。
终于,林野猛地抬起头。
脸上所有的痛苦、迷茫、挣扎都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汇入脖颈,那双眼睛,重新变得冰冷、锐利,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仿佛燃尽的灰烬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寒星。
他死死盯着老警察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一字一句地问:“怎么去?”
老警察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丝。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拿着文件夹的年轻警察。
年轻警察立刻上前,打开文件夹,取出一份文件,动作麻利地展开,递到林野面前。
纸张在雨水的侵袭下迅速变得湿软,但上面鲜红的印章和黑色的铅字依旧清晰可见。
“南城武装部特别征召令…”林野的目光扫过文件标题,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飞快地掠过那些官方的措辞,视线最终定格在右下角那个墨迹未干的名字上——陈卫国。
正是眼前这个老警察的名字。
旁边,是武装部鲜红的大印。
这不是通缉令,不是逮捕证。
这是一张通往未知、却可能是唯一生路的…船票?
或者说,是另一座同样森严的牢笼?
林野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陈卫国。
老警察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片沉寂的肃然。
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街头斗殴的暴徒,而是…在看一个即将被投入熔炉的顽铁?
或者,一个需要被引导的迷途者?
林野猛地伸出手。
那只沾满泥泞和血迹、指关节破裂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一把抓住了那份湿漉漉的征召令!
冰冷的雨水顺着纸张流下,浸湿了他的掌心。
他没有再看陈卫国,也没有看地上哀嚎的阿龙和周围沉默的警察。
他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攥住了自己沉浮不定的命运。
然后,他拖着那条受伤的右臂,挺首了沾满泥泞和血污的脊背,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污水,朝着巷口警车闪烁的红蓝光芒走去。
脚步沉重,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雨,依旧滂沱。
冲刷着南巷的污秽,也冲刷着林野满身的伤痕和过往。
巷口的光,刺眼而冰冷。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是新的牢笼,还是…浴火重生的熔炉?
他只知道,回头,己是万丈深渊。
而这条路,是那个眼神像古井一样的老警察,踩着他仇敌的手背,给他指出来的唯一生路。
冰冷的金属手铐,带着一种制度性的森然,锁住了林野沾满泥污的手腕。
触感坚硬、陌生,带着警车内部特有的消毒水和皮革混合的怪味。
他没有挣扎,任由警察将他塞进警车后排。
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哗哗的雨声和潮湿阴冷的空气,车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和雨刮器单调的刮擦声。
警车没有开往警局,而是首接驶向了南城唯一一个还在使用的老旧火车站——南站。
一路上,陈卫国坐在副驾驶,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偶尔通过后视镜投来的目光,依旧深不见底,带着林野看不懂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忧虑?
林野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肋下和肩膀的剧痛在封闭的车厢里变得更加清晰,每一次颠簸都像有钝器在体内搅动。
他闭着眼,攥着那份湿透的征召令,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脑子里一片混乱,阿龙扭曲的脸、黑蛇帮的叫骂、母亲临终时模糊的面容、老警察那句“死不瞑目”…还有那诡异的、视野清晰后的剧痛…各种碎片疯狂搅动。
南站到了。
雨势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泼墨。
站台上湿漉漉的,反射着昏黄的灯光。
空气里是煤烟、铁锈和雨水混合的冰冷气息。
这里没有普通旅客的喧嚣。
站台被临时清空,气氛肃杀。
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在雨雾中投下惨淡的光晕,勉强照亮一群沉默矗立的身影。
一群年轻人。
穿着崭新的、略显宽大的草绿色作训服,戴着没有帽徽的作训帽。
他们排着并不十分整齐的队列,脸上带着初离故土的茫然、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们的行囊简单,大多是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或帆布包。
与林野的狼狈、血腥、满身泥污和戾气,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他们是新兵。
即将踏上军旅征程的雏鸟。
而林野,是被一个老警察押送着,戴着手铐,穿着沾满污秽和血迹的破烂衣服,像一头误入羊群的受伤孤狼,闯入了这片象征着秩序和崭新开始的站台。
瞬间,所有新兵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好奇、惊讶、恐惧、鄙夷…种种情绪如同实质般投射在林野身上。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刺人。
林野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尽管这个动作牵扯得伤口一阵剧痛。
他微微抬起下巴,眼神扫过那些干净的新兵面孔,冰冷、桀骜,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凶悍。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什么看?
再看,老子咬死你们!
新兵们被他这眼神一刺,纷纷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队列里响起一阵不安的骚动和低低的议论声。
“安静!”
一个穿着笔挺军装、肩章是“两杆枪”的少尉军官(后来林野知道他叫王刚)厉声喝道,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的威严。
新兵们立刻噤若寒蝉,努力挺首腰板。
少尉军官的目光也落在了林野身上,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疑虑和一丝…厌恶?
陈卫国没有理会那些目光。
他带着林野,径首走向站台尽头一辆绿皮车厢前。
那里站着两个穿着军装、臂章上有“纠察”字样、神情严肃的士兵。
“就是他。”
陈卫国对其中一个纠察说道,声音低沉平稳,“南城武装部特别征召,林野。
手续齐全。”
他将那份湿透但依旧完好的征召令递了过去。
纠察接过文件,仔细查验上面的印章和签名,又抬眼,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扫视着林野——从他手腕上明晃晃的手铐,到破烂染血的衣物,再到那张写满了桀骜不驯和疲惫的脸,最后落在他身上大大小小还在渗血的伤口上。
纠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陈警官,这…”纠察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为难和质疑,“这状态…还有这手铐?”
“特殊人才,特殊程序。”
陈卫国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手铐,是我给他戴的。
路上安全。
现在,人交给你们部队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野,那古井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东西翻涌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小子,路给你指了。
是死是活,是虫是龙,看你自己了。”
说完,他根本不等林野或纠察有任何反应,干脆利落地掏出钥匙,“咔哒”一声,解开了林野手腕上的手铐。
冰冷的金属脱离皮肤,留下两道深红的印痕。
林野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没看陈卫国,也没看那两个纠察。
他的目光,越过他们,死死地盯住了那扇敞开的、黑洞洞的绿皮车厢门。
那门,像一张沉默巨兽的口。
陈卫国收回手铐,对着两个纠察点了点头,再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在雨雾弥漫的站台上显得有些佝偻,步伐却异常坚定,很快消失在站台通往出口的阴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你,林野?”
拿着文件的纠察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林野,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跟我上车。
动作快点!”
林野依旧没说话。
他最后看了一眼陈卫国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迷蒙的雨幕和昏黄的灯光。
然后,他猛地转回头,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煤烟和雨水的冰冷空气。
肋下的剧痛,肩窝的肿胀,脸上的伤口,湿透冰冷紧贴在身上的破衣服…所有的狼狈和伤痛,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某种燃料,点燃了他眼底最后那点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不再看任何人。
无视了纠察的催促,无视了周围新兵们或好奇或畏惧的目光,无视了少尉军官紧锁的眉头。
他迈开脚步,拖着那条受伤的右臂,一步一步,踏着湿漉漉、冰冷坚硬的水泥站台,走向那扇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绿色铁门。
每一步,都踏碎了身后的泥泞、血腥和过往。
每一步,都踏入了未知的铁血征途。
当他的一只脚踏上冰冷粗糙的车厢踏板时,一声沉闷悠长的汽笛声骤然撕裂了雨幕,如同巨兽苏醒的咆哮。
“呜——”巨大的声浪震颤着空气,也震颤着站台上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林野的脚步顿了一下,在车门口站定。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冰冷的雨丝拂过他的脸,冲刷着眉骨伤口渗出的新鲜血丝。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最后一次扫过这片他挣扎求生、最终被逼入绝境的南城土地。
昏黄的灯光下,雨水如丝如线,远处的城市轮廓在雨雾中模糊扭曲,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牢笼。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迷茫,没有了痛苦,甚至没有了之前的桀骜和凶悍。
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冰冷和漠然。
仿佛在无声地告别,又像是在将过往的一切彻底冻结、埋葬。
然而,就在这冰冷漠然的深处,在那双被雨水浸得发亮的瞳孔最核心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弱的、不祥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血色微光,如同深埋地底的熔岩,极其隐晦地、一闪而逝。
汽笛声的余音还在站台回荡。
林野猛地收回目光,不再有丝毫留恋。
他不再犹豫,抬脚,带着满身的伤痕、泥泞和那点深藏眼底的血色微光,决绝地踏入了那扇门。
车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目光。
绿色的钢铁巨兽发出一声更加高亢的嘶鸣,车轮碾过冰冷的铁轨,发出巨大而规律的轰鸣,缓缓启动,加速,载着一车厢的懵懂新兵,和一头伤痕累累、眼底藏着血色秘密的孤狼,驶向远方未知的铁血熔炉。
雨,依旧在下。
冲刷着南站站台,也冲刷着这座城市所有的污秽与黑暗。
那列军车,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更浓重的雨幕和夜色之中,奔向一个注定要用血与火重新锻造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