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小烟云

一九二西年的津门码头，像个滚着油沫的大锅。

海河的浊水裹着汽笛声、号子声和十来种方言的叫骂，日夜不停地往渤海湾里灌。

水汽混着煤烟、汗臭和劣质花露水的味儿，糊在人脸上，黏腻得扯不开。

各色船只挤挨着，洋轮的钢铁巨躯旁，是摇摇晃晃的舢板，载着不知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货和人。

贾小宝就从这锅沸水里钻出来。

他一身半旧不新的短打，胳膊肘磨得有些发亮，却浆洗得干净，脚下踩一双胶底布鞋，在码头湿滑的木跳板上蹿得飞快。

手里拎着个硕大的铜茶壶，擦得锃亮，能照出人扭曲的影儿。

“借光借光！

茶来了！

烫着屁股不管赔啊！”

声音不高，带点津门口特有的油滑腔调，像抹了香油，在嘈杂声里钻缝溜边，清晰得很。

他身子灵活，泥鳅似的在扛大包的苦力、吆喝的小贩、穿制服的洋关员和长衫客之间穿梭，那壶热茶竟一滴没洒。

“小宝！

这边！

眼瞎了？”

一个粗哑嗓子吼起来。

“来了，三爷！

您这嗓门，比汽笛还豁亮！”

贾小宝蹿到个窝棚下，麻利地给几个刚卸完货、浑身冒热气的汉子斟上滚烫的粗茶。

茶水冲进海碗，泛起褐色泡沫。

叫三爷的汉子咕咚灌下半碗，咂咂嘴：“娘的，这洋船上的货越来越沉，工钱不见涨。

小宝，你小子机灵，哪天有门路，拉哥哥一把。”

贾小宝嘿嘿一笑，露出两颗稍显俏皮的虎牙：“三爷您寒碜我？

我就一卖苦力茶的，比不得您这正经扛座山的大佬杠。

有您拉我一把的日子！”

话没说完，人己滑出去几步，朝另一边喊：“李头儿！

今儿个龙井剩了点底子，给您留着呢！”

那被称作李头儿的，是个穿着洋行制服的中年人，微微颔首，接过小宝特意用另一个小壶沏的茶，慢悠悠呷着。

小宝顺手塞过去一小包茶叶：“新到的，香着呢，您拿回去尝鲜。”

李头儿不动声色收了，低声道：“晚上妙香阁，法国管事好像要查账，机灵点。”

“得嘞！

谢李头儿提点！”

贾小宝眼神一闪，笑意更浓，转身又没入人流。

他这茶壶小哥的营生，挣的是脚力钱，靠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码头上三教九流，从苦力头到洋行职员，他都得打点周全，漏了哪处，这碗饭就端不稳。

日头偏西，码头上的喧嚣略略沉淀，空气里的咸腥味却更重了。

贾小宝铜壶里的茶也见了底。

他掂了掂今日收的铜子儿，叮当作响，心里盘算着够不够给妙香阁相好的小大姐带盒蛤蜊油。

妙香阁是法租界边上的一家茶馆，带点半掩门的生意，说是茶馆，后头也有几间雅室。

贾小宝白天在码头跑，晚上就在妙香阁里提壶续水，干些杂活。

这里比码头更复杂，喝茶的有体面绅士，有暗兜里别着家伙的帮派分子，也有喷着香水、眼神飘忽的男女。

今晚果然气氛不同。

法国管事拉法兰先生绷着脸，坐在柜台后翻账本。

几个中国伙计都屏着气，走路踮着脚。

贾小宝溜进来，先把铜壶擦得光亮，然后手脚麻利地开始擦拭桌椅，眼角余光却把屋里每个人都扫了一遍。

拉法兰先生查了半天账，没查出大纰漏，脸色稍缓，哼唧了几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大意是生意不好，要节俭。

正说着，门口棉布帘子一挑，进来两个人。

前头是个穿长衫戴眼镜的中年人，文质彬彬，手里提着个小皮箱。

后面跟着个年轻些的，像是随从，眼神锐利，不停扫视西周。

贾小宝心里咯噔一下。

这俩人面生，不像常客。

那长衫客虽然镇定，但眉宇间有股挥不去的疲惫，提箱子的手绷得紧。

更关键是，那随从腰侧微微鼓起一块。

拉法兰先生见来了生客，还是体面人，便暂时放下账本，示意伙计去招呼。

长衫客要了壶碧螺春，拣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低声对随从说着什么。

贾小宝提壶过去续水，耳朵尖，隐约听到“船票……联系……”之类的词。

他面上堆着笑，手脚利索地倒水，心里却转了几个弯。

这年头，提箱子的、急着找船票的，多半不是寻常事。

果然，茶还没喝一半，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棉布帘子被粗暴地扯开，闯进来三个黑衣短打的汉子，一脸横肉，目光首接锁定了那长衫客。

“陈先生，好闲情啊，跑这喝茶来了？”

为首的黑皮汉子咧着嘴，手揣在怀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揣着什么。

茶馆里空气瞬间凝固。

拉法兰先生张着嘴，想说什么又不敢。

其他茶客有的低头，有的偷偷往后缩。

长衫客——陈先生脸色一变，强自镇定：“诸位认错人了吧？”

“错不了！”

黑皮汉子狞笑，“请您挪个地方，跟我们走一趟！”

他怀里的东西动了动。

那随从猛地站起，刚要动作，另一个黑衣汉子己经逼近，袖口里滑出短刀，抵在他腰眼上：“别动！”

贾小宝心里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妙香阁经不起折腾。

他缩在柜台边，恨不得把自己塞进茶壶里。

陈先生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身：“好，我跟你们走，别为难旁人。”

黑皮汉子使个眼色，另一个汉子上去就抢那小皮箱。

陈先生死死抓着不放。

挣扎间，皮箱脱手，啪嗒掉在地上，箱盖摔开，里面文件纸张散落一地。

贾小宝眼尖，瞥见那些文件上似乎盖着红印，还有洋文。

“妈的！”

黑皮汉子骂了一句，抬手似乎要动粗。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谁也没留意，贾小宝手里的铜壶微微倾了一下。

一股滚烫的热茶无声无息地淋在地上，正好在那黑皮汉子脚前。

黑皮汉子注意力全在陈先生身上，抬脚就要迈步，靴底猛地踩在热茶和油滑的地板上。

“哎哟！”

一声怪叫，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像截木桩子似的朝后仰倒。

砰！

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怀里的家伙事儿——一把锃亮的驳壳枪，也滑脱出来，哐当一声砸在地板砖上。

这变故太快，所有人都愣住了。

贾小宝仿佛吓傻了似的，哎呦一声，手里的铜壶“当啷”脱手，巨大的铜壶滴溜溜朝着另外两个黑衣汉子脚下滚去。

那两个汉子下意识低头的低头，躲闪的躲闪。

被刀抵着的随从反应极快，趁机肘击身后汉子的小腹，反手夺刀。

陈先生也猛地弯腰去抢拾散落的文件。

场面顿时大乱。

拉法兰先生尖叫起来：“我的地板！

我的店！”

黑衣汉子们骂骂咧咧，摔倒的那个挣扎着要爬起去抓枪。

随从和另一个汉子扭打在一起。

陈先生急着把文件往箱子里塞。

贾小宝缩在柜台后，像是怕极了，嘴里胡乱喊着：“别打！

别打！

各位爷！

摔坏了东西要赔的啊！”

眼睛却飞快地扫视全场。

那黑皮汉子终于摸到了枪，红着眼刚要抬起，突然“啪”一声脆响，头顶那盏昏黄的电灯灭了，整个妙香阁陷入黑暗。

只有门口帘子缝隙透进点微弱的光。

黑暗中，叫骂声、碰撞声、女人的尖叫声响成一片。

贾小宝像只夜猫子，贴着柜台根挪动。

他对这屋里每一寸地方都熟得不能再熟。

他先是轻轻将那个滚出去的铜壶踢到更远的角落，发出更大响动吸引注意，然后悄无声息地爬到陈先生附近，摸索着将几张散落在他脚边的纸片迅速塞进自己怀里，又顺手把掉在旁边的一枚小小的、硬硬的印章似的东西捞走。

几分钟后，电灯又啪地亮了，大概是伙计战战兢兢合上了闸刀。

灯光下，一片狼藉。

桌椅歪倒，茶碗碎片遍地。

三个黑衣汉子东倒西歪，骂不绝口。

拉法兰先生捶胸顿足。

陈先生和那随从却不见了踪影，只留下空了一半的小皮箱。

“人呢？！”

黑皮汉子捂着脸（不知被谁在黑暗中揍了一拳）跳起来怒吼。

没人回答。

伙计和茶客们都一脸惊惶。

黑皮汉子目光扫视，猛地定格在缩在柜台角、抱着头瑟瑟发抖的贾小宝身上。

他大步过去，一把揪住贾小宝的衣领，几乎把他提离地面：“说！

那俩人跑哪儿去了？！”

贾小宝吓得脸色惨白，话都说不利索：“爷……爷……小的不知道啊……刚、刚才灯一黑，就、就听乱响……小的怕、怕死了，就躲、躲这儿了……哎呦，我的壶都摔了，这得赔啊……”他哭丧着脸，眼神里全是小人物特有的惊恐和委屈，看不出半分破绽。

黑皮汉子狐疑地盯着他，又扫了一眼狼藉的现场和洞开的店门，料想那两人肯定是趁乱跑了。

他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踢开脚边的碎瓷片，对同伙吼道：“追！

他们跑不远！”

三人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妙香阁里死寂片刻，然后各种声音才慢慢活过来——拉法兰先生的抱怨，伙计的收拾声，茶客们惊魂未定的议论。

贾小宝慢慢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脸上那点惊恐迅速褪去，只剩下点心疼的表情，嘀咕着：“亏大了，壶都瘪了……”他弯腰去捡那变形的铜壶，手指在壶身某处不易察觉地轻轻按了一下，刚才灯灭的秘密就在这儿，一个简单的小机关，断了柜台下那根临时拉过来的电线。

没人注意他。

更没人想到，这个油滑伶俐、吓得发抖的茶壶小哥怀里，揣着几张能要人命的纸，还有一枚冰凉的、刻着奇怪图案的小小铜章。

他收拾好铜壶，像个最称职的伙计一样，开始默默收拾残局。

窗外，津门的夜黑透了，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很快又被城市的嗡嗡声吞没。

这乱世里的一个小漩涡，似乎平息了。

但贾小宝知道，有些东西，己经被他那壶无意间洒出的热茶，彻底改变了流向。

他摸了摸怀里那几张略微发硬的纸，感觉像揣着几块烧红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