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砸在父亲那张黑白遗照的玻璃面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像是什么不祥的倒计时。灵堂里惨白的灯光在摇曳,
映得相框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明忽暗。十六岁的我,林真,
紧紧抱着怀里那个粗糙、冰冷的骨灰盒,它硌着我的肋骨,也硌着心脏最深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蜡烛燃烧的呛人烟味和湿漉漉的霉味,混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门外,
粗暴的砸门声猛地响起,盖过了呜咽的夜风,盖过了压抑的啜泣。“开门!老林头!
死了就一了百了?债不用还了?!”木门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痛苦地呻吟一声,轰然洞开。
几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手臂上盘着狰狞刺青的男人闯了进来,
湿漉漉的鞋底在水泥地上留下肮脏的泥印。为首那人,剃着青皮头,脖子又粗又短,
像一截生铁柱子,
尤其刺眼的是他后颈上那个青黑色的纹身——一只尾钩高高翘起、充满恶毒攻击性的蝎子。
雨水顺着他的光头往下淌,滑过那张横肉堆积的脸。他叫大奎。
这个名字带着血腥味刻在我脑子里,和父亲咽气前那绝望的眼神一起。“妈的,真死了?
”大奎一脚踹翻供桌上的香炉,灰白的香灰和几枚硬币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他粗鲁地抓起父亲的遗照,唾了一口,“晦气!欠彪哥的钱,父债女偿!小丫头片子,
跟我们走一趟!”母亲像只护崽的母兽,尖叫着扑上去撕扯:“你们这些畜生!
还我丈夫命来!我跟你们拼了!”她的哭喊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滚开!
老不死的!”大奎身边一个马仔不耐烦地一把将瘦弱的母亲推搡开。
母亲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
额头瞬间青紫一片。世界在我眼中猛地褪去了所有颜色,
只剩下母亲额角的淤青和那张遗照上父亲凝固的悲哀。
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直冲头顶,烧干了所有的恐惧和眼泪。
我死死盯着大奎后颈那只随着他动作而微微抖动的蝎子,它仿佛活了过来,
尾钩闪烁着致命的寒光。指甲深深掐进骨灰盒粗糙的木纹里,几乎要嵌进去。地上,
一块被他们踩碎的玻璃相框残片,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冰冷、尖锐的反光。我慢慢弯腰,
指尖触碰到那片玻璃。冰凉,锋利。一丝尖锐的刺痛从指尖蔓延开来,
却奇异地压下了那股焚毁一切的灼热。大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
那双被酒精和戾气浸泡得浑浊的眼睛扫向我。当看到我手里那片碎玻璃时,他先是一愣,
随即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发出一阵刺耳的嗤笑:“哟嗬?小丫头片子,
还想给你爹报仇啊?来来来,往这儿扎!”他故意伸长他那粗短的脖子,
挑衅地拍着上面那只蝎子纹身,“看你能扎多深!”他的马仔们也哄笑起来,
像一群围着腐肉的秃鹫。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那片玻璃,
尖锐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血珠从指缝间渗出来,温热粘稠,
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母亲的呜咽、大奎的狂笑、马仔们的起哄,都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世界在我眼中只剩下那只狰狞的蝎子纹身,和我掌心不断渗出的血。那晚的雨,
带着血腥气和玻璃碎片的冰冷,渗进了骨头缝里。五年了,它从未真正离开过我的梦。
父亲蒙着白布的脸,母亲额角那块刺目的青紫,还有大奎后颈那只在惨白灯光下抖动的毒蝎,
是刻在灵魂里的图腾。五年,足够一个在泥泞里打滚的孤女,磨掉天真,长出獠牙。“真姐,
信号锁定,目标车辆驶入南屏路。”耳机里传来阿哲的声音,平静得像在播报天气,
只有尾音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泄露了他的全神贯注。
我站在“雅韵阁”典当行厚重的红木柜台后,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玻璃台面下陈列的几枚老旧银元。午后慵懒的光线穿过雕花窗棂,
在空气中投下细小的尘埃光柱。我身上是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
鼻梁上架着一副精巧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得像深潭古井。
五年前那个攥着碎玻璃、浑身是刺和血的女孩,仿佛只是镜中一个模糊的倒影。
视线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临街玻璃窗,落向斜对面的“豪泰”典当行。
一辆黑色的奔驰S600缓缓停靠在路边。后车门打开,一条穿着昂贵西裤的腿迈了出来,
接着是略显臃肿的身躯。豪泰的老板,张金彪。他习惯性地抬手整理了一下油亮的头发,
动作间,后颈的衣领微微敞开了一瞬——一个熟悉的、青黑色的蝎子轮廓,如同地狱的烙印,
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
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但我的脸上,连一丝肌肉的抽动都没有。五年磨砺出的本能,
早已将汹涌的情绪死死锁在完美的面具之下。指尖在冰冷的柜台玻璃上轻轻一点,
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收到。”我的声音通过微型耳麦传出,平稳得如同电子合成音。
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街角。一个穿着橘黄色清洁工制服的身影,正背对着这边,
慢悠悠地用拖把擦拭着公交站牌的金属立柱。那是苏曼。她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
动作懒散随意,拖把却在有意无意地拂过那辆奔驰车靠近路沿一侧的车门把手下方。
一个不起眼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金属片,如同被风吹落的灰尘,悄无声息地粘附了上去。
“‘听诊器’就位。”苏曼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带着点她特有的慵懒腔调,像刚睡醒的猫,
“目标已进入豪泰。”“阿哲,接管信号。”我低声吩咐。“明白。正在建立稳定连接,
监听通道畅通。”阿哲的声音立刻回应,伴随着键盘一阵轻微而急促的敲击声。
张金彪的身影消失在“豪泰”典当行那扇沉重的黄铜大门后。空气似乎重新开始流动。
我缓缓吐出一口胸中积压的浊气,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锋。蝎子,终于爬进了视野。
接下来,该我们这群“幽灵”,给他好好上一课了。“雅韵阁”后巷深处,
藏着一扇不起眼的、几乎与斑驳墙壁融为一体的铁门。推开它,
被阿哲用各种闪烁的指示灯、嗡嗡作响的服务器机柜和缠绕如蛛网的数据线占领的地下王国。
空气里弥漫着电子元件特有的微热气息和淡淡的臭氧味。巨大的监控屏幕墙上,
分割出十几个小画面。最中央的,
正是张金彪那间位于“豪泰”顶楼、号称固若金汤的私人办公室。此刻画面里空无一人,
只有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和墙上一幅俗气的“财源广进”画。“真姐,苏曼姐。
”阿哲头也没回,手指在布满按键的控制台上蝴蝶穿花般飞舞,
眼睛紧盯着面前另一块屏幕上瀑布般滚动的代码流。他穿着宽大的、印着卡通火箭的T恤,
头发乱得像鸡窝,黑眼圈浓重,唯有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听诊器’信号很强,
加密方式……啧,老掉牙了,给我三分钟。”苏曼早已脱下那身清洁工制服,
换了件剪裁大胆的红色连衣裙,衬得肌肤胜雪。她慵懒地靠在一张旧沙发上,
正对着小化妆镜补口红,闻言挑了挑眉:“彪哥的品味,连加密都透着股暴发户的土腥味儿?
”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我没理会他们的调侃,径直走到阿哲身后,
目光锁住屏幕墙:“他办公室的保险库,是重点。”“明白。”阿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手指敲击得更快。“物理结构是标准的德国‘金库王’三代,双密码+生物识别。
难点在内部独立网络和那个该死的动态密钥生成器……”他语速飞快地解释着技术壁垒,
屏幕上数据流翻滚的速度令人眼花缭乱。就在这时,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合着街边大排档的油烟气息涌了进来。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慢悠悠踱了进来,
手里还拎着一个油腻腻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九叔。
”我和苏曼同时开口,语气里带着尊敬。阿哲也飞快地喊了声“九叔”,
目光却片刻没离开屏幕。九叔,没人知道他的真名。
江湖传言他年轻时是“千门”顶尖的“正将”,手段通天,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
他是我们“幽灵组”的灵魂,也是我们这五年能在夹缝里活下来、并磨砺出獠牙的关键。
他教会我们的第一课就是:骗,不是偷抢,是艺术,是人心博弈。
九叔浑浊的眼睛扫过屏幕墙上张金彪空荡荡的办公室,又落在阿哲专注的侧脸上,
最后看向我。他慢条斯理地啃了口包子,含糊不清地开口:“小真啊,眼神够利。
蝎子露头了?”“嗯。”我点头,言简意赅。“唔。”九叔咽下包子,用袖子抹了抹嘴,
踱到屏幕前,眯着眼看了看那保险库厚重的合金门轮廓。“德国佬的东西,硬啃?傻。
”他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屏幕上。“记住喽,下乘骗子靠手快,中乘骗子靠嘴巧,
上乘骗子……”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扫过我们三人,带着洞穿世事的狡黠,
“靠的是让肥羊自个儿把脖子伸到铡刀底下,还生怕铡刀不够快!”他伸出枯瘦的手指,
点了点屏幕上保险库的位置:“他那宝贝库房,锁得再死,能锁住他的心?彪子这种人,贪!
贪财,更贪‘干净’!他那身黑皮,捂得再严实,也怕腥味儿。”九叔咧嘴一笑,
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像只成了精的老狐狸。“给他个能洗白的‘敲门砖’,再烫手的山芋,
他也会当成金疙瘩,哭着喊着要抱回家!”他浑浊的眼睛转向我,
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小真,你想好了?这局一旦开了头,
可就真得‘请神容易送神难’了。蝎子尾巴上的毒钩子,沾着就是死。
”地下室里只有服务器风扇低沉的嗡鸣和九叔话语的回音。劣质烟草和油腻包子的气味,
混合着电子元件的微热,凝固在空气里。我看着屏幕上那间冰冷、坚固的办公室,
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那个后颈纹着蝎子、逼死我父亲的男人。
五年前灵堂里掌心被碎玻璃割开的剧痛、母亲倒地的闷响、大奎那刺耳的狂笑,
如同淬了冰的钢针,再次狠狠扎进脑海。“想好了。”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铁,
冷硬、清晰,砸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没有一丝犹豫或颤抖。镜片后的眼睛,
映着监控屏幕幽幽的蓝光,深不见底。“他欠的,该还了。”九叔定定地看了我几秒,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似乎有什么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最终,
他脸上的褶子慢慢舒展开,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枯瘦的手指捻了捻油腻的胡子茬。
“好!有股子狠劲儿!”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那咱们就好好给彪哥唱一出‘富贵逼人’!”他猛地一拍阿哲旁边布满灰尘的控制台,
震得几颗指示灯狂闪。“小子!别光顾着啃那德国锁!查他最近三个月,不,半年!
所有的大额资金流动,特别是那些见不得光的、洗钱的渠道!越黑越好!还有,
他私下里最巴结哪个‘白道’上的菩萨?查!查得底儿掉!”阿哲被拍得一哆嗦,
手指却条件反射般在键盘上敲出残影,屏幕上的数据流瞬间切换方向,瀑布般倾泻。“明白!
给我点时间!”他的声音因为专注而微微发颤。九叔又转向苏曼,
浑浊的眼睛在她明艳动人的脸上溜了一圈:“丫头,别闲着。找个机会,
让彪哥‘无意中’知道,‘雅韵阁’新收了一件了不得的玩意儿……嗯,
就说……明成化年间的青花‘海屋添筹’大罐!记住,是‘传说中’宫里流出来的!
品相完美,关键是……来历干净得能照出人影儿!懂我意思?”苏曼收起小镜子,
红唇勾起一抹心领神会的弧度,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懂。来历干净,
才配得上彪哥‘洗白上岸’的敲门砖嘛。放心九叔,保管让他‘无意’听到,
还觉得是他自己挖到的宝。”她站起身,摇曳生姿地走向角落一个堆满杂物的旧衣柜,
开始翻找适合“偶遇”彪哥的行头。九叔最后看向我,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小真,
你是‘正将’,是掌眼的‘先生’。这场戏的台柱子是你。那件‘敲门砖’,
得做得天衣无缝,连故宫博物院的老家伙看了都得打眼!更要紧的是……”他压低了声音,
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你得让他信,信这玩意儿能把他那身黑皮,漂得比雪还白!
让他心甘情愿,砸锅卖铁,也要把这‘富贵’锁进他那宝贝保险库里!”他顿了顿,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顿:“记住,骗子最高境界是什么?不是骗得了他,
是让他求着你骗他!让他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我迎着九叔的目光,缓缓点头。
指尖仿佛又感受到五年前那块碎玻璃的冰冷和割裂的痛楚,但此刻,
这股寒意却奇异地化为一种绝对的冷静。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跳动,每一次搏动,
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蓄力量。“东西,我会准备好。
”我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金丝眼镜反射着屏幕的冷光,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
“就等他……求我。”张金彪踏进“雅韵阁”的时候,
距离苏曼精心安排的“偶遇”和“泄密”过去不到四十八小时。
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西装、面无表情的壮硕马仔,像两座移动的铁塔,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店内。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本人穿着件花哨的意大利真丝衬衫,领口敞开两粒扣子,
露出小半截金链子和若隐若现的蝎子纹身边缘。脸上堆着笑,
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店内扫视,带着商人的精明和黑道人物特有的、掩饰不住的戾气。
“林老板?久仰久仰!”他声音洪亮,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隔着柜台就热情地伸出手,
“早就听说‘雅韵阁’林老板年轻有为,眼光毒辣!今天冒昧拜访,还请多指教啊!
”我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职业微笑,隔着柜台与他虚虚一握,指尖冰凉。
“张老板客气了,小店薄名,能得张老板青睐,蓬荜生辉。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不卑不亢。寒暄几句,
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被他引向了瓷器。“林老板,不瞒你说,我最近啊,对明青花特别着迷!
”张金彪搓着手,一脸“求教”的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钩,“特别是成化朝的,那釉水,
那画工……啧!听说你前两天收了件好东西?‘海屋添筹’?”来了。我心中冷笑,
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和谨慎,微微蹙眉,声音压低了些:“张老板消息真是灵通。
是有这么一件……不过,还在‘看’。” 我故意用了行话,暗示东西敏感,需要反复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