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人记

“柳家公子，虽经脉上乘，但……”

“灵炁未探得一丝，恐是修炼无望……”

这位老者说的话在他心中停留了很久。哪怕多年以后，自己也成了一位被岁月时光打磨得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年迈老者，在望着眼前这个正在接受授炁仪式的懵懂孩童时，心中的思绪仍是会飘回那日，那个遥远夏天的午后……

在那间装饰清雅别致的宏伟大殿内，那个还是白衣少年郎的自己，彼时正接受着眼前这位威严长者对于他修行资质的评判。

这短短十几个字如同一道天堑般将他对于修行之途的憧憬给决绝斩去。

眼前这位授炁长老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口中掷出的话语却好似一道惊雷在不远处的人群中轰然炸开，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奚落声如同瘟疫一般迅速传播。

“灵炁全无!怎么会!这真的是那位七岁便熟读百卷炁术密藏的柳家天才该有的天分吗？”

“自从人类开始掌握灵炁以来，历代觉醒灵炁者最低也是半级，额…这也可以算是另一种天赋异禀了吧……”

“嗨，这有啥大惊小怪的，所谓的天才离了他义父的光环，也不过是个庸才罢了。”

“天生没有灵炁的奇才，哈哈，修炼我看是没希望喽，但是好赖身上有把子力气，干点挑粪背货的脚力活还是有希望成为个中翘楚的。哈哈哈!”

“哈哈，前面那位兄台高见!”

“本就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真当抱了个大腿就万事大吉了?”

刹那间，大殿内便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人群中的声音开始由小至大、由柔至损。而这些人口中跳出的字符则一个不落的落到了当事人柳尘的耳中。

柳尘本是雪地中被抛弃的天地遗孤，幸得义父救下带回家中，十几年来将这弃婴视为骨肉至亲。义父一身神功盖世，名震江湖，柳尘也总算争气，幼时起便聪慧过人，年仅七岁就将族内典籍读了个滚瓜烂熟。族内长辈们向来对他交口赞誉，镇上那些名门正派也是引颈翘首，未经得炁便橄榄绿枝抛不断，无数江湖大佬想将这个柳家神童纳入门下以此拉拢柳家。

没想到今日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不仅让他们大失所望，亦是在家族的脸上抹黑!

人群中，一个容貌清秀脱俗的少女细眉皱起，一张俏脸此时面露不忍。在看到自家主人遭此打击，她也是替其深感不公。

此时耳边还回荡着这个少年日日夜夜向自己诉说着的那份抱负……

此番前来主人本是怀抱着巨大的信心和意志。哪怕经脉堵塞，哪怕灵炁仅有半级，自己的尘哥亦是有着绝对的决心走下去。

万万没想到明明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上苍仍然未留下一丝希望，这份突如其来的挫折仿佛一阵迅猛飓风掐灭烛火般快速彻底地葬送了少年的幻想。

女孩知道自家主人太需要这份得炁的仙缘了，不仅仅是维护柳尘哥哥自己的尊严和族长的威望，还有希望以此堵住那些背后捅来的刀子……

少女明白柳氏家族内部其实并非外人看上去一般固若金汤。几乎是从父亲在收留柳尘这个某些族人眼中的柳家外人开始，某些原本就觊觎父亲族长之位的人开始放肆张扬。近些年来，族内更是暗流涌动。女孩心想着，今日一事，不仅是少主的耻辱，恐怕也会成为这些人手中日后用来弹劾族长的底牌之一吧。

呵呵!想来也是，炼炁名门的接班人之一竟是个没有灵炁的废人!不要说别人了，就连柳尘本人也觉得难以接受。

面对这道严苛的判决，一阵巨大的酸楚席卷而来如钢针般紧紧扎在了这个尚且稚嫩的柳尘心上。一时之间，他成了众口矢的，出口伤人的嘲笑声、周身诧异的目光、旁人关怀的眼神、他门大佬脸上的尴尬、长辈面露的心痛……这一切都令自己觉得难以忍受，一种玻璃碎屑溅到眼瞳上的刺痛感如裂痕般涌现，布满了那颗尚且稚嫩的心脏。

但是即便面对这个晴天霹雳，柳尘仍极力控制着自身的激动与悲忻。

在短暂整理好自身的心态后，他的内心开始涌现出一股羞愧，并非因今日得炁失败，而是为自己刚才失态的举动感到惭愧。少年在人群的嘈杂中缓缓抬头，一双明亮的星目朝着众人扫了扫，那张清秀俊美的脸庞上是一副极力保持谦卑镇定的微笑。

随后转身向着殿上的长辈开口道：“族内的各位长辈，今日尘儿不争气，辜负了大家往日的期待，但即便修行无望，小子也绝不会就此沉沦颓废，使得族内各位长辈多年来的心血栽培白费，”说罢，又向着那位授炁长者道谢，“多谢前辈刚才劳神，前辈辛苦了。”

“好好好，今日你虽未能得炁，但受此挫折仍能秉持心性，实属难得，且人生漫漫长路并非只有炼炁一条大道，如若能心思澄明，定然条条通畅，倘若往后仍能坚守本心，成就也定难低于旁人，你且回去休息吧。”见这年轻后生即使遇到了可能会断送自己前路的困难险阻也不乱心智，言行得体，殿上的众位长老心中不由得泛起赞赏之意。

“谢各位前辈体恤，晚辈告退。”

言毕，柳尘落寞转身退出大殿，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不堪，长廊上回荡着落寞的脚步声。诚然，刚才在大殿上当着镇上元老们的面表明志向，但自己执着已久的梦想顷刻之间化做一道泡影又岂能轻易释怀的。独自走在走廊上的他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滴答、滴答、滴答……雨点轻落，如同一双巧手拨动着少年郎的心弦，心中失意难藏。

大殿外，一道宛如烟气般的虚幻身影正悬浮于空中，将眼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失魂落魄的少年走后，本就放肆的议论声逐渐失控，可下一秒，不等一旁各家的家主示意，那位授炁长者便立马厉声喝止：“安静!安静!今天是本镇授炁祭典，若有扰乱仪式者，乱棍逐出，终生不得入内！仪式继续!下一个!”

在这位威严长者的震慑下，场上那些失控的人群立即恢复了秩序。紧接着，队伍中便走出了一名得意洋洋的矮胖少年。

与刚才那位眉目清秀的翩翩少年郎不同，现在走出来的这个兄弟，与其说是肥胖……不如说是畸形!整个身躯如同一坨人形肉瘤山，行走带来的震动在引起小型地震之余使得他身上的肥肉激起阵阵肉浪。虽然矮小，但宽广的像一堵屏障般，仅凭一己之力便堵住了走道，仿佛在胖子身边漂浮着的空气尘埃都因为这个矮行星所蕴含的巨大的质量而顺着这个肉体的引力轨道转动，赫然形成了一道隐于虚空中的“行星环”。

然而，和这位仁兄的长相相比起来，这股恐怖的体重都显得那么和善：此胖天生顶着一张大饼脸，脸上瞪着一双豆荚眼，左颊长的痤疮很惹眼，右脸上的大痣也不浅，大蒜鼻子上更是一堆芝麻点，活脱脱一条陆上行走的大嘴鲶。

此刻，这名骄纵大少脸上正洋溢着放肆张扬的狞笑，不用说，刚才人群里的骚动就是他和他的那群狗腿子在背后添风助火。

他叫卢本妖，是卢家家主的孙子。卢家是春阳镇除柳家以外的最大氏族，无论是势力还是财力都不容小觑。

这位卢家大少爷可不像柳尘一样说得上是谦虚和善，他在春阳镇说不上是人神共愤，也算是作恶多端了。仗着颇有家资，年仅十四岁吃喝嫖赌便沾了个遍。欺男霸女更是常态，本地栽在这位爷手里的善男信女不说一千也有八百了。

多年前，柳卢两家本是世交，只因那时还未当上族长的柳家家主跟卢家家主之间相互争夺本地族长之位闹的个不欢而散，两大家族登时从世交成了世仇。自从卢本妖懂事以来，自己这一族便被柳家事事压上一头。近些年来，两大家族因利益问题愈发摩擦不断。而往日卢家大少当街欺人时，柳家子弟就常常路见不平跟他处处作对，加上两方家族日益严重的矛盾，卢胖子对于柳家和柳尘的仇恨自然是水涨船高。

当眼前这个小胖子走来并站定立于自己身前时，授炁长老也做好了热身的准备。下一秒，只见长老伸出他那饱经风霜的干枯老手放于此子百会灵穴之上，开始运功行炁，一股庞大且深厚温润的灵炁聚在手心直冲胖子的灵识之海。

忽然之间，卢本妖感到一股热流正从自己的头顶传来，从脑腔顺着自己的脊柱蜿蜒流转而下，通过奇经八脉传输至身体各处。

就在这股内力盘旋于体内运转周天之际，受炁人此时直觉全身炁关被依次疏通，所有的杂念纷纷从脑海中脱落，肉体和灵魂仿佛从某种束缚中解放而出。

“我好像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一样，身体和魂魄在某种引导下脱离了这个地方。”卢胖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

授炁结束，老者收功。

眼下，胖子感到一股灵动活泼之能正于体内诞出，四肢百骸舒爽不已，体内各种杂质异物被驱出体外。自己这副身躯如同被神灵重新锻造精磨了一样，只觉神清气爽、自在悠然。

卢本妖露出了满足陶醉的痴笑。这就是炁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在灵炁这股神力的作用下蜕变得无比强大坚韧。

“经脉较为通畅，灵炁等级为六级，已经达到了成为一名炁武者的入门门槛，资质中等，且身强体壮，兴许可以尝试从横炼一途的功法入道!”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传来。授炁长老那如同一口佛寺古钟般的嗓门打破了这胖子得炁后沉浸于空相的痴态，使他的心智回归到了现实。

卢大少在清醒后便听到这句对于自己的评价，随后脸上的笑容愈加绽放，心中的激动难以自制。只见他的嘴角如同通电般上下颤动，双眼目裂欲眦，脸上的神态千变万化，扭曲至极。那双狭小猥琐的豆荚眼中登时盈满泪水。很显然，即使资质平庸，但只要得炁，就有走上仙途的一线希望。

不等殿上各位长者的祝词规诫，下一秒卢胖便猛地抽身，像只野猪般挺着硕大的身躯疾速朝殿外发疯似的狂奔。此刻他那颗本就高傲自大的内心在得到充足养分后迅速增长，自己可不愿意在这种心情极度愉悦的时候听那些老掉牙的族规，此刻自己只想将这个好消息赶快带回家中，得到家中长辈的赞赏后再去青楼找上那几个容貌妩媚的老相好试试自己被灵炁重铸的身体……

还有就是，收拾收拾柳家那些总是坏自己事的贱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