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国,永和二十三年春。
江南的清晨,是被河面上的薄雾和摇橹声轻轻摇醒的。水汽氤氲,沾湿了青石板路,也沾湿了蹲在运河边,举着一根狗尾巴草,姿势极其不雅观的陆辞昭的衣摆。
“咪咪……过来,乖,让哥哥抱抱……”他压着嗓子,用一种自以为温柔无比,实则听起来有点像人牙子的腔调,对着几步开外一只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大橘猫谄媚地呼唤。
那橘猫稳如泰山地坐在一户人家后门的石阶上,尾巴尖优雅地轻点地面,琥珀色的眸子懒洋洋地瞥了陆辞昭一眼,那眼神里分明写着七个大字:愚蠢的人类,退下。
“嘿,我这暴脾气!”陆辞昭啧了一声,换了个蹲姿,感觉腿有点麻,“阿墨,你看看它!本王……不是,我如此礼贤下士,屈尊降贵地亲自邀请,它居然不给面子?”
站在他身后三步远,抱着剑,身形挺拔如松的青年侍卫阿墨,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回答:“殿下,首先,它不是士,是猫。其次,您若再不回京,等回京之后,哪怕您只是撅一下屁股,御史台那帮老家伙的弹劾奏章都能把养心殿的房顶掀了。”
陆辞昭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继续跟大橘猫对峙:“你懂什么?这叫与民同乐!哦不,与猫同乐!你看它,盘踞要道,神态自若,颇有睥睨天下之姿。这说明什么?说明本王……咳,我先祖打下的江山,人杰地灵,连猫都如此有风骨!”
阿墨终于抬眸,看了一眼那除了胖实在看不出什么风骨的橘猫,又看了一眼自家主子那几乎要趴到地上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有时真的很怀疑,当年宫里是不是抱错了孩子,不然怎么解释这位爷和京城里那些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皇子们,画风差距如此之大?
“殿下,”阿墨尽职地提醒,“据属下观察,它可能只是单纯地嫌您吵。”
陆辞昭不服,再接再厉,把狗尾巴草晃出了残影:“小乖乖,你看这草,它又长又软,你看我,又俊又善……过来嘛,就抱一下,就一下!”
或许是受不了他的持续骚扰,大橘猫终于纡尊降贵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极其标准的懒腰,然后……转过身,用屁股对着陆辞昭,扭着丰腴的腰肢,慢悠悠地踱进了旁边的小巷,消失在阴影里。
临走前,还留下一个轻蔑的眼神。
陆辞昭:“……”
他举着狗尾巴草,僵在原地,仿佛一座名为“挫败”的雕塑。
阿墨适时递上台阶:“殿下,早膳已备好,是您念叨了三天的蟹粉小笼。”
一听到吃的,陆辞昭瞬间原地复活,把撸猫失败的郁闷抛到了脑后。他丢掉狗尾巴草,拍拍衣摆站起身,又是一条风流倜傥的好汉。
“走!”他大手一挥,兴致勃勃,“慰劳一下……我受伤的心灵去!”
主仆二人沿着河岸慢悠悠地往回走。晨雾渐散,运河上船只往来,两岸店铺陆续开张,小贩的吆喝声、妇人的浣洗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生动的烟火气。
陆辞昭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食物香味的空气,一脸满足:“瞧瞧,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阿墨,你说京城那帮人,整天争来斗去,图个什么?是这蟹粉小笼不香,还是这江南春光不值钱?”
阿墨沉默片刻,道:“他们图的,大概是能决定天下人能否安心吃上蟹粉小笼的权力。”
陆辞昭被噎了一下,瞥了阿墨一眼:“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很扫兴的。”
他掰着手指头数:“老大呢,看似宽厚,实则小肚鸡肠;老二,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老三……哦,老三前几天好像因为强占民田被老头子申饬了?老四老五斗得最欢,听说连对方家门口石狮子摆的方向不对都能参一本……啧啧,乌烟瘴气!”
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疏离,仿佛在谈论别人家的热闹。
“殿下,”阿墨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京里最新传来的消息,陛下的病……似乎又重了。几位殿下之间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据说前两天夜里,四皇子府上还进了刺客。”
陆辞昭脚步顿了顿,脸上轻松的神色淡去少许,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摆摆手,像是要挥散什么不愉快的东西。
“知道了知道了。”他语气轻松,眼神却掠过一丝复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哥哥们要打架,随他们去吧。关我什么事?”
他停下脚步,指着旁边刚刚支起摊子,蒸笼冒着滚滚白气的早点铺子,瞬间将京城的风云抛诸脑后,笑容重新变得明亮而没心没肺:
“我现在只关心,今天这笼蟹粉小笼,能不能给我多加点醋!”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洒在陆辞昭年轻而俊逸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这市井的简单快乐中,将那些遥远的、属于皇家的纷争与危险,隔绝在了江南的暖风之外。
然而,命运的洪流,从来不会因为个人的意愿而停歇。一场看似偶然的“路见不平”,即将把他这艘只想在避风港里躺平的小船,狠狠推向波澜壮阔……或者说,惊涛骇浪的舞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