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末，城市像个巨大的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姜蔻失踪一周年忌，我没去她父母家，也没去我们常去的那条河边。我把自己关在公司，用加班惩罚自己。我总觉得，如果那天我没跟她吵架，如果我接了她最后一个电话，她就不会一个人跑去那个鬼地方徒步，就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察说，大概是掉下悬崖，被野兽吃了。我不信。我不信我的姜蔻，那个能徒手把蟑螂扔出三米远的女孩，会那么轻易地就没了。她只是藏起来了，在等我找到她。我固执地这么认为。这份执念，像一根锈透了的钉子，深深扎进我的骨头里，支撑着我，也折磨着我。直到那个晚上，那根钉子，忽然开始发光。
凌晨三点，写字楼像一座巨大的黑色墓碑，只有我所在的42层还亮着一格灯。
桌上的咖啡已经冷透了，像一碗中药。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据，在我眼里扭曲成一张张嘲笑的脸。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手边的鼠标无意识地在垫子上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在这时，整个屏幕突然暗了下去。
不是断电。UPS电源的绿灯还安稳地亮着。
屏幕正中央，一个白色的、极简风格的对话框弹了出来。没有边框，没有“最小化”或“关闭”按钮，就像一张凭空贴在黑夜里的字条。
对话框顶部是一行小字。
发件人：姜蔻
我的呼吸停住了。心脏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下，又酸又疼。
姜蔻。
这个名字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出现在任何通讯设备上了。它被埋在我的联系人列表最深处，蒙着一层灰。
是病毒？还是哪个同事的恶作剧？
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对话框里浮现出第二行字，打字机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你还在找我吗？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眼睛死死盯着那行字。这口气，太像她了。总带着点明知故问的调侃。
我下意识地想去移动鼠标，却发现光标消失了。我敲击键盘，也没有任何反应。这个窗口，像一个独立的幽灵，寄生在我的电脑上。
我盯着那个名字，心跳得厉害。我伸出手，指尖轻轻地、颤抖地触摸着屏幕上“姜蔻”那两个冰冷的字。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屏幕的瞬间，第三行字出现了。
去，把3号服务器里，“东区烂尾楼改造”那个文件夹，删了。
像一个不容拒绝的命令。
我愣住了。3号服务器？东区烂尾楼改造？那不是我们公司跟了小半年，最后却被对手“宏远建设”抢走的项目吗？因为这个项目，我们整个设计三组的年终奖都泡了汤。项目资料早就被归档进了“烂尾项目”文件夹，成了我们部门的耻辱柱。
删了它？为什么？
这太荒唐了。
我靠在椅背上，感觉一阵眩晕。疲劳，悲伤，还有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搅得我脑子成了一锅粥。我用力掐了一把大腿，很疼。这不是梦。
我尝试着重启电脑，但长按电源键毫无反应。那个白色对话框就那么安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在耐心等待我的服从。
删，还是不删？
一个声音在心里说，柯蓝，你疯了？这是个病毒，或者一个圈套。你动了公司的服务器，明天就得卷铺盖走人。
另一个声音却在尖叫，那是姜蔻！万一是她呢？万一这是她给我发的求救信号呢？
我盯着那行命令，忽然想到一件事。姜蔻是电脑高手，大学时我们俩的电脑都是她装的。她总说，网络世界对她来说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如果她真的想联系我，用这种方式，也不是不可能。
“烂尾项目”文件夹里的东西，反正也没用了。删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
我站起身，凌晨的公司静得可怕，只有服务器机房里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嗡嗡”声，像是巨兽的呼吸。我走到经理办公室门口，门没锁。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从他桌上挂着的一大串钥匙里，找到了机房的钥匙。
金属钥匙握在手心，冰凉冰凉的。
机房的门很重，推开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里面一排排黑色的机柜闪烁着绿色的指示灯，像无数只在黑暗中窥探的眼睛。冷气开得很足，吹得我裸露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找到了3号服务器。
根据公司的网络拓扑图，这个服务器主要负责存储设计部门的归档资料。我走到终端机前，输入管理员密码。密码很简单，是公司的创立年份。这是个所有老员工都知道的秘密。
屏幕亮起，熟悉的系统界面。我一层层点开目录，找到了那个名为“烂尾项目”的文件夹。鼠标悬停在上面，我的心脏又开始狂跳。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姜蔻的脸。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姜蔻，如果是你，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喃喃自语。
然后，我睁开眼，右键，点击。
“删除”。
一个确认框弹了出来。
“您确定要永久删除此文件夹吗？”
我没有犹豫，按下了“是”。
进度条一闪而过，那个文件夹从屏幕上消失了。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做完这一切，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扶着机柜才勉强站稳。我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我只知道，我为了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赌上了我的职业生涯。
我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工位。
我的电脑屏幕已经恢复了正常，那个白色的对话框消失了，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桌上的咖啡，已经冷得像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