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前我把情书塞进她笔盒，第二天发现她桌上放着半块橡皮。
橡皮上刻着“早”字——那是鲁迅刻过的警示，我们曾一起笑谈这老土。十年后同学会，
她无名指的钻戒刺痛我眼睛：“当年那封情书…其实我看见了。”我笑着碰杯：“巧了，
我送完就后悔，连夜翻窗偷回来了。”口袋里的半块橡皮突然发烫——那晚我只偷回情书，
橡皮却永远留在她青春里。---雨点敲打着咖啡馆的落地窗，洇开外面路灯昏黄的光晕，
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旧画。我蜷在卡座里，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口袋深处那块坚硬的、边缘早已磨得圆钝的塑料疙瘩。十年。时间这东西，
溜得比自习课上传的纸条还快，无声无息，等你察觉，早已物是人非。
咖啡馆门上的铃铛清脆地一响，搅动了略显滞重的空气。我抬头，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倏然松开。是她。林薇。
她裹着一身都市干练的气息走进来，米白色的薄风衣沾着细密的水珠，
剪裁利落的黑色长裤衬得身形修长。
不再是记忆中那个马尾辫总扎得高高的、校服袖口蹭着墨迹的少女了。那双眼睛望过来，
带着一丝探寻，一丝被岁月打磨过的客气笑意，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周然？
”她声音清亮了些，带着点职业化的圆润，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好久不见。”“林薇。
”我挤出笑容，喉咙有些发紧，连忙端起面前早已温凉的咖啡掩饰，“是，真够久的。
”话题像滑溜的鱼，
在毕业后的去向、各自的工作、这座城市该死的天气这些安全水域里打转。
咖啡的热气早已散尽，杯沿留下浅浅的褐色渍痕。
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深潭——关于青春，关于那些在旧教室尘埃里发酵的心事。
直到她放在桌面的手，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位置。灯光落在她无名指上。
一点冰冷、锐利的光芒猝不及防地刺进我的眼底。铂金的戒圈，托着一颗切割完美的钻石，
像一滴凝固的冰泪。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粘在那颗钻石上，仿佛被它的棱角灼伤。
咖啡馆里低沉的爵士乐，邻座模糊的谈笑，瞬间都退得很远。口袋里的硬物硌着掌心，
提醒着我某个被精心封存的角落。她似乎察觉了我的失神，指尖轻轻在杯沿划过一道弧线，
发出极细微的轻响。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带着咖啡的微涩。“周然，”她忽然开口，
声音比刚才低了一度，目光没有看我，而是落在那杯冷掉的咖啡上，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其实…有件事，藏了很多年了。”我的心跳骤然失序。“毕业前，”她顿了顿，
嘴角牵起一丝极淡、辨不清滋味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感慨，
“你塞进我笔盒里的那封信…我看见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窗外的雨声骤然放大，
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
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和旧书本散发的油墨味儿。我像个蹩脚的贼，
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肋骨，手心全是黏腻的汗，趁着晚自习结束、教室空无一人的昏暗，
颤抖着把那张写满少年心事的信纸，塞进了她那个印着卡通猫咪的蓝色塑料笔盒里。
金属笔盒盖子合上时，那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咔哒”，像一枚图钉，
狠狠钉进了我的记忆深处。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踏入教室，
目光像雷达一样精准地扫向她的座位。她来了，安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
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放着一块橡皮。只有半块。橡皮的边缘被整齐地切断了，
截面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冷酷的决绝。就在那半块淡黄色的、方方正正的橡皮上，
清晰地刻着一个字——“早”。那个瞬间，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
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冰凉。鲁迅刻在课桌上的那个“早”字，
我们曾一起在语文课上读到，还曾趴在课桌上，肩膀挨着肩膀，
小声笑过这位大文豪少年时的“老土”和“死板”。
她当时指着课本插图里那张刻着“早”字的课桌，眼睛弯弯的，带着点促狭：“周然，
你说他要是穿越到现在，看到满教室的便利贴和荧光笔，会不会晕过去啊？”这个字，
这个我们共同调侃过的符号，此刻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烫在我的视线里。它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她桌面上，出现在我鼓起全部勇气之后……答案不言而喻。
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拒绝的狼狈感，瞬间将我吞没。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回到自己座位，一整天的课，老师的粉笔声，同学的翻书声，
都成了嗡嗡的背景噪音。那个“早”字，像一个无声的嘲笑，悬在空气里。后来呢？
后来是兵荒马乱的毕业，是各奔东西。那封耗尽了我所有勇气的信，
连同那个刻着“早”字的半块橡皮，成了我青春里一道隐秘而耻辱的伤疤，被深埋起来。
十年间，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与她相关的消息，像避开一个会唤醒剧痛的开关。
直到此刻。她坐在对面，无名指上闪着不属于我的光芒，平静地说出那句：“我看见了。
”咖啡馆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她，那枚钻戒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
一股混杂着酸涩、释然和十年积压的难堪的洪流猛地冲上喉咙。
我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冰冷的咖啡，仰头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哈！”我放下杯子，故意让杯底碰在碟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脸上扯出一个极其夸张、几乎称得上灿烂的笑容，“巧了！这事儿……咳，林薇，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故作轻松的戏谑，“那天晚上，把你笔盒塞爆之后，我回去躺床上，
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自个儿蠢透了！肠子都悔青了！”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
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完全没预料到我的回应。我继续表演着，手指在空中比划着，
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在讲一个年代久远的、无关痛痒的笑话：“真的！越想越臊得慌，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也不知道当时哪根筋搭错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我故意顿了顿，
迎着她困惑的目光，咧开嘴笑，“后半夜，我实在扛不住这后悔劲儿了！一咬牙，
真就翻窗溜回学校去了！”“翻窗？”她下意识地重复，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对！
翻窗！”我用力点头，仿佛在强调一个了不起的壮举，
“就咱们教室后面那扇对着小花园的窗户，你知道的，锁就是个摆设！
我扒着窗台就翻进去了，黑灯瞎火的，跟做贼一样，摸到你座位那儿，
哆哆嗦嗦打开笔盒……嘿！一把就把我那丢人现眼的‘大作’给掏回来了！
”我拍了一下大腿，发出“啪”的一声，笑声在安静的咖啡馆角落显得有些突兀，
“你是没见我当时那怂样儿，溜得比兔子还快！生怕被逮住！”我一边说着，
一边拿起桌上的小勺，无意识地搅动着杯底残留的咖啡渣，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沉默，我的笑声显得单薄而空洞，像一张被强行拉开的弓，
绷得太紧，随时会断裂。她的表情彻底凝住了，那双曾经盛满笑意的眼睛，
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直直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怀疑？
还是某种更深、更难以解读的情绪？“所以……”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缓缓下移，
落在我因为用力握着咖啡杯而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那封情书，你拿回去了？”“当然啊！
”我立刻接口，语速快得像要赶走什么，“不然呢？留着它继续祸害我的睡眠质量吗？
拿回来了，当场就在学校后面小树林里，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灰飞烟灭！
”我做了个夸张的“扬灰”手势，试图让气氛更轻松些，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她沉默了。时间在雨声和咖啡馆的背景音乐里被无限拉长。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只抿了一小口的咖啡，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目光垂落，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枚钻戒的光芒，在她低头的瞬间，
依旧顽固地刺入我的视野。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极轻地、几乎叹息般地再次开口，
声音飘忽得像窗外的雨丝：“那……橡皮呢？”“橡皮？”我愣了一下，脑子有瞬间的空白。
那个刻着“早”字的半块橡皮？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桌上那块，”她抬起头，
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锐利的审视，
仿佛要剥开我精心构筑的谎言外壳，“刻着‘早’字的，半块橡皮。你拿回情书的时候，
它……还在吗？”轰——！大脑里仿佛引爆了一颗炸弹。
所有的声音——雨声、音乐声、邻座的谈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只剩下她这句平静却致命的问话，和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那半块橡皮！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个冰冷的、刻着拒绝印记的物证！那个让我在十年间无数次午夜梦回时，
依旧感到窒息和羞耻的象征！
那个翻窗的夜晚……记忆的碎片在巨大的冲击下疯狂倒带、重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