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俞晓兰坐在开往青山公社的拖拉机上，
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袄。三月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不由得把脸往围巾里又埋了埋。
"城里来的知青同志，前面就是青山大队了！"开拖拉机的老张头扯着嗓子喊道，
声音在柴油机的轰鸣中几乎听不清。俞晓兰抬起头，看见远处一片灰蒙蒙的村落，
几缕炊烟歪歪扭扭地升上天空。她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她要扎根的地方？
比起省城的高楼和柏油马路，这里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拖拉机在村口的打谷场停下，
十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社员已经等在那里。
晓兰拎着自己沉甸甸的行李——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帆布包和一个塞满书的木箱，
小心翼翼地跳下车。"欢迎知青同志来我们青山大队！"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走上前，
黝黑的脸上堆满笑容，"我是大队支书王有田。"俞晓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支书好，
我是俞晓兰，从省城来的。""好好好！"王支书热情地握住她的手，
"这位是咱们一队队长程铁柱，以后你就跟着他们队干活。
"俞晓兰这才注意到站在王支书身后的年轻人。他约莫二十三四岁，比周围人都高出半个头，
肩膀宽得能扛起一座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黑亮得像两颗煤核，正直直地盯着她。"城里来的？
"程铁柱的声音低沉有力，"会干农活吗？"俞晓兰感到一阵不自在，
她挺直了背脊："不会可以学。"程铁柱嘴角微微上扬，
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明天早上五点，村口集合。迟到扣工分。"当晚，
俞晓兰被安排在村西头的老李家。李婶是个慈祥的中年妇女，
把自家闺女出嫁前住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住。屋子很小，泥土地面，一张木板床，
一个缺了角的木桌，窗户上糊着发黄的报纸。"闺女，将就着住吧，农村条件差。
"李婶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俞晓兰强忍着眼泪："挺好的，谢谢李婶。"等李婶走后，
俞晓兰终于忍不住扑在床上哭了起来。她想起临走时父亲的叮嘱："晓兰，下乡是光荣的事，
要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可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
甚至连厕所都是在屋后的茅坑。第二天天还没亮，李婶就来敲门："闺女，该上工了。
"俞晓兰迷迷糊糊爬起来，
穿上昨天领到的劳动服——一件肥大的蓝布褂子和一条打着补丁的裤子。
她学着李婶的样子用头巾包住头发，跟着出了门。村口已经聚集了二十多号人，
程铁柱站在最前面，正在分配任务。见俞晓兰来了，他皱了皱眉："迟到了三分钟。
""我..."俞晓兰想辩解，却被程铁柱打断。"今天你跟着妇女组去麦地除草。
"他指了指一群中年妇女，"李大娘，你带她。"李大娘是李婶的嫂子，
脸上皱纹像田垄一样深。她递给俞晓兰一把小锄头："闺女，跟紧我。
"麦田里的活比俞晓兰想象的还要累。弯腰不到半小时，她的腰就酸得直不起来。
手指被锄头磨出了水泡，太阳晒得她头晕眼花。更让她难堪的是，
那些农村妇女干得又快又好，不时偷瞄她一眼，窃窃私语。
"城里来的娇小姐...""看她那手，
白得跟葱白似的...""能坚持三天就不错了..."中午休息时，
俞晓兰躲到田边的树荫下，偷偷抹眼泪。
她掏出口袋里的笔记本——这是她从城里带来的唯一奢侈品，
开始写日记："1975年3月16日，下乡第一天。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和艰难。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写什么呢？"一个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俞晓兰慌忙合上笔记本，抬头看见程铁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个窝头和一壶水。"给。
"他递过来一个窝头，"不吃饱下午没力气干活。"俞晓兰接过窝头，硬邦邦的，
远不如城里的馒头好吃。但她实在太饿了，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程铁柱在她旁边蹲下，
眼睛望着远处的麦田："第一次干农活？"俞晓兰点点头，嗓子因为干渴而发紧。"慢慢来。
"程铁柱出人意料地没有嘲笑她，"我十岁第一次下地，一天下来哭得比你还凶。
"俞晓兰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铁打一样的汉子也有这样的过去。
"为什么当生产队长？"她忍不住问。程铁柱笑了笑，
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因为我干活最拼命。王支书说，当队长得带头干。"他站起身，
"休息够了就去干活吧，下午太阳会更毒，记得多喝水。"接下来的日子，
俞晓兰渐渐适应了农村的节奏。每天天不亮起床，跟着社员们下地干活，中午在田边啃窝头，
傍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李婶家。她的手磨出了茧子，皮肤晒得黝黑，
但至少不会再因为腰酸背痛而夜里睡不着觉。四月中旬，麦子开始抽穗，
队里组织了劳动竞赛。程铁柱站在打谷场的石碾上宣布："明天开始割麦比赛，
个人前三名奖励十个工分，小组第一名每人五个工分！"社员们摩拳擦掌，
俞晓兰却心里打鼓——她还没学会用镰刀呢。当晚，她偷偷跑到麦田边，
拿着从仓库借来的镰刀练习。月光下，她笨拙地挥舞着镰刀，好几次差点割到自己的腿。
"手腕要这样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俞晓兰回头，
看见程铁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他接过镰刀，做了个示范动作："刀口要平着进去，
往上挑，不然麦茬留太高。"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一排麦子应声而倒。"试试。
"他把镰刀还给俞晓兰。俞晓兰学着他的样子挥刀，这次果然顺手多了。"谢谢。
"她小声说。程铁柱点点头："明天比赛别紧张，安全第一。"第二天，
全队五十多号人在麦田边集合。程铁柱把大家分成五个小组，俞晓兰被分在了妇女组。
"开始！"随着王支书一声令下，社员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进麦田。俞晓兰拼命地挥舞镰刀，
汗水很快浸透了衣服。她不时抬头看其他人，发现自己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
不甘心的她加快了速度，却因为动作不标准，镰刀突然一滑，割到了左手食指。"啊！
"她疼得叫出声，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最近的李大娘赶紧跑过来："哎呀，割这么深！
快去找赤脚医生！"俞晓兰捂着手指往村里跑，正好撞上了来检查进度的程铁柱。"怎么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俞晓兰疼得眼泪直打转："割...割到手了..."程铁柱二话不说，
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麻利地包扎好伤口："我送你去卫生所。""不用，
我自己能...""别废话。"程铁柱已经蹲下身，"上来，我背你。"俞晓兰犹豫了一下，
还是趴上了他的背。程铁柱的背宽阔而温暖，她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
不知怎么的，这个味道让她感到安心。"逞什么强？"程铁柱一边走一边说，
"割麦子不是一天能学会的。"俞晓兰把脸贴在他背上，没有回答。她突然意识到，
这个农村汉子虽然说话直来直去，但比城里那些只会说漂亮话的人实在多了。
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给俞晓兰缝了三针，嘱咐她三天不能碰水。程铁柱一直等在门外，
见她出来，递过来一个煮鸡蛋。"哪来的？"俞晓兰惊讶地问。鸡蛋在农村可是稀罕物。
"我家老母鸡下的。"程铁柱轻描淡写地说，"补补血。"回村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
谁也没说话。路过一片野花地时，程铁柱突然弯腰采了一朵小黄花，别在俞晓兰的衣襟上。
"欢迎你来青山大队。"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远方，耳根却悄悄红了。俞晓兰愣住了，
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她突然觉得，也许下乡并不全是坏事。五月底，麦收进入高潮。
俞晓兰的伤早就好了，而且因为养伤期间帮队里记账，展现出了文化人的优势，
被安排兼任记工员的工作。每天下工后，她就在队部的小屋里，借着煤油灯的光，
一笔一画地记录每个社员的工分。这天傍晚，她正埋头算账，门突然被推开。
程铁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身上还带着麦田里的热气。"晓兰，快！气象站说今晚有暴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