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知相忆深俞澈

关于凯瑟琳，我仍然有许多话想说。最后一次见到凯瑟琳是在她的卧室，结核病让这位可怜的女士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里整日卧在床榻上，我有幸成为能够进入她卧室的寥寥几位客人之一。

我还记得那天和她交谈的内容——没有莎士比亚、雪莱、华兹华斯，也没有她尤其喜爱的伍尔夫，她简洁地表示了自己的某种期望——她很希望我能继续写作。在那天之后的我后悔与一位病重的女士在闺房谈论什么文学，我与她的交流只持续了相当短暂的时间，她显然不想将疾病传染给我。凯瑟琳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露在绒被外的脸颊苍白又潮红，她甚至打趣道自己有着全伦敦最标准的“玫瑰香腮”。这位善良聪慧的女士坚持不懈地鼓励我继续创作，“怎么着都要将那些大作发表”、“不要在意那些固执陈腐的出版社的拒绝”、“迟早要给他们迎头重击”。结果她因过于激动而痛苦咳嗽，我连忙站起来劝她安心。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凯瑟琳虚弱地微笑着与我道别。她的贴身女仆始终立在门口，这时也就上前引我离开。离别的那一刻我内心充满遗憾——对自己，也对凯瑟琳。在难以言喻的离愁驱使之下我最后一次回头，只瞥见梳妆台上亮晶晶的火漆印章。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就传来凯瑟琳小姐香消玉殒的消息。

葬礼有条不紊地举行了。她病得太久，身边的人几乎可以掐着指头计算她离世的日子。可她如此年轻。我翻箱倒柜找出自己漆黑的礼服，前去参加凯瑟琳小姐的葬礼。公墓寂寥且神圣，浓密的树荫遮盖着漆黑的棺材，布谷鸟在啼唱，神父在祷告。我站在人群的外围，远远望着凯瑟琳下葬。她是个友善又亲切的人，亲友都因失去了她而垂泪，我能望见她的父母就站在墓穴前捂着脸。在我身边是还有那位凯瑟琳曾经的贴身女仆，她总是在凯瑟琳与亲友相聚时站在最远处，今天也一样。

女仆的名字叫做莉莉，她注意到我。我发现她和我一样呆愣又哀伤。这时神父宣布应当共诵主祷文，莉莉才突然移开脸去，双手合十开始诵读。

这场葬礼和我曾经参加过的所有基督教葬礼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是被埋进土里的人是我熟悉并尊敬的一位有才情的女士。想到她染上的结核病正是人们所调侃的“文人病”，我忍不住又是一阵唏嘘。不过，说实话，到了这时候，我对凯瑟琳仍然保持着一颗友情之心。她是我的一位朋友，现在是我在另一个世界的已然离开了我的朋友——就是这样而已。

凯瑟琳的父母远居乡下，据说拥护连绵数里的地产和一颗属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豪放自由的心。所以他们自己的女儿独身一人来到伦敦，还在这座城市拥有漂亮的宅邸，似乎不足为奇。

说到宅邸，在凯瑟琳去世后的那一天，我路过她的故居，目睹来来往往的佣人将她的家具搬出大门：花瓶、沙发、地毯、钟摆、水晶灯、梳妆台、书、书、书。我打听到凯瑟琳的父母决定将女儿的遗物尽数搬回乡下老家，同时卖掉在伦敦的这栋房子。在与凯瑟琳交往的那段时间中，我许多次进入她的客厅，在那张沙发上坐下，品用女仆莉莉沏的红茶，谈论最近的书刊报纸。我曾经暗自猜测这是一种沙龙，但逐渐发现受邀踏进客厅的几乎只有我一个人——除我之外，还有凯瑟琳的几位闺中密友。她甚至在我面前直率地流露出对某些当代红人的厌恶。

目睹这片曾经的乐园分崩离析，就像眼睁睁地看着和凯瑟琳的过去被拆成碎片。

也许我不该生出这样的文绉绉的感伤，它就像我的文字一样莫名其妙、一文不值。

我杵着装模作样的拐杖在路的这边手足无措，正打算离开这伤心之地。下午的和煦之风让人头昏脑涨，我在转身的刹那注意到一股炽热的视线。那是莉莉，那个女仆。

她双手纠结在一起，直愣愣盯着我看，仍然是那副呆呆的表情，似乎失去主人后茫然无措。这也不奇怪，凯瑟琳对她极好，家里只留下这一位佣人，在漫长的陪伴中，俩人也许滋生了姐妹之情。但是这位女仆的悲伤颇有些奇怪——也许我不该这样说的——就好像她接下来的人生成为了一个无法再解开的谜题。

女士的注视让我不好意思，我抬抬自己的圆顶黑帽向她问好。莉莉哆嗦了一下，匆匆向我回礼，接着闪进了室内。

我感到实在奇怪，难不成她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被这个想法困扰，我知道自己和女仆莉莉几乎没有交流，只是在每一次她为我开门、倒茶、引路时向她道谢。所以……难道，是凯瑟琳在离世之前有什么话没来得及对我说出口？

但是，这位可敬的女士有什么话想对我这个微不足道的穷酸小子说呢？

我不是刻意贬低自己，事实上我的确微不足道，在社交圈也是人微言轻。伦敦之所以还没有吞了我，只是因为我姑且还能在报社凭打字混口饭。我像许多胸怀大志的青年一样从五湖四海奔向大城市，伦敦、巴黎、罗马……到现在到底想要什么，能够做什么呢？激情已经如同连绵数日的阴雨，与污水一并混入下水道了。因此，能受到凯瑟琳小姐的赏识，一直以来都是我颓废人生的一件幸事。

我在这种伤感和疑虑的思绪中又过了几个寻常的日子。同时还直面房租的困扰和父母来信的催促——他们认定了我是在浪费时间，不如回家管理祖上的农场耕地……终于那一天到来了，那一天足以使我永远怀念凯瑟琳。

清晨六点左右，我起床洗漱，预备前去报社上班。杯中的劣质咖啡即将见底时，房门传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我吓得一个激灵，生怕房东向我讨钱。

但门后站着莉莉。惊讶盖过了所有礼节，我吃惊地看着她，但心底其实早已做好了某一天她会找到我的心理准备。莉莉已经换去黑白相间的女仆装——取而代之的是全黑的朴素的长裙，脚边还靠着几个暗沉沉的行李箱，她在守丧？

“菲尔德先生……实在打扰，我有些话一定要对您说……”

不知为何我心里无比忐忑，我踌躇道：“小姐，也许现在不是时候……呃，您知道，我马上就要去工作——”

而她忽然提高了声音，抬头注视着我，我才在恍惚中发觉这时她眼底不再是呆滞，她的悲伤显然盖过了其他所有情绪：“请您一定要听我说——那是关于凯瑟琳小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