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北方一座并不起眼的小城,具体名字就不提了。那时是1980年,
我的母亲在当地一家国营纺织厂上班,父亲则在一所中学教政治课。家里兄妹三人,
我排行最小,上面还有大我两岁的姐姐和大我五岁的哥哥。我们家的住房狭窄而破旧,
水泥地面上常年落满了灰尘,厨房里摆着用煤球烧火的炉子,
青砖砌出的炉壁永远泛着黑灰色。可在当时,这样的条件已经算不错了。四合院式的老房子,
院里住着四五户人家,每户都差不多大小,门前总是支着一口水缸,
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用来灭蚊虫的樟脑丸,散发出淡淡的气味。我那时候刚上小学一年级,
每天天蒙蒙亮,就要爬起来梳洗,然后走十几分钟到学校去。小城街道狭窄,
路上跑的车不多,更多的则是自行车、三轮车,偶尔能看到几辆公共汽车时,
总会引起一阵喧哗。父亲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这是全家最珍贵的“大件儿”之一。
星期天我们走亲戚时,或者母亲得去趟医院看病,都是父亲驮着母亲,后座再捎着我或姐姐,
哥哥太高,只能跟在一旁骑他那辆旧的“飞鸽”少年车,车铃一按,就像某种乐器似的,
叮当声一直回荡在胡同深处。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进这片被灰尘覆盖的小城。
母亲常感慨,自己刚进厂那会儿,还要用票证买粮食、买布,如今肉票、布票虽然还在,
但似乎也有了更多“变通”的余地。厂里做纺织,可是母亲每个月分到的布料并不多,
更多时间里,她还会担心那个老掉牙的织布机是不是会突然卡住不动,耽误了全车间的产量。
父亲是个性情有点古板的人,他会定时定点地把家里的收音机打开,
听新闻里播报外面的大事。可那时候,对于我来说,新闻联播里的那些术语还太陌生,
我更在意的是能不能在晚饭后跑出去和邻居的孩子们玩跳皮筋,
或是去街头的小卖部拿一毛钱买颗水果糖。我们小学那会儿没有漂亮的教学楼,
一排平房就是整个校园。操场更是简陋,跑道只有半圈,一下雨就会积满了泥浆,
晴天刮风又会漫天扬尘。学校门口总会挂着标语或宣传画,比如“努力学习,
天天向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类。但即便条件艰苦,
我们这群孩子依旧能在课间追跑打闹,玩纸折的纸飞机,或是凑在一起交换小人书。
那种单纯的快乐,很难再重现。大约在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
家里第一次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其实那是一台“牡丹”牌二手货,屏幕并不大,
但通上电之后,灰白色的画面中会出现断断续续的影像。偶尔收不到信号,
父亲就用一根竹竿捅捅房顶的天线。那种兴奋劲儿,像极了我第一次吃到糖葫芦时的心情。
当时一到晚上六七点,家里就挤满了街坊邻居来看电视,
尤其是那时候播放的经典戏曲或是香港电视剧,比如《霍元甲》《陈真》,
都会引来全院子的大人小孩。房间不大,空气里满是喧闹声和汗味,
窗户上的玻璃都蒙上一层雾气,可是人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没有人抱怨环境嘈杂,
因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看电视已是极大的享受。
父亲偶尔也会叮嘱我说:“看电视可以,但别耽误了功课。”我点头答应,
却并不是特别在意。那时的语文课本里,已经出现了诸如鲁迅、冰心的文章,
还有一些外国作家的选段,如《安徒生童话》。姐姐常常借同学的课外书给我看,
比如《少年文艺》《儿童时代》,我也会兴致勃勃地翻看,
每每看到精彩之处就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
我们家里唯一的书柜里放着父亲在大学时买下的《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
再加上一些政治类读物和文学选集。每次我有了不认识的字,父亲就让我翻字典,久而久之,
学习竟也变得像做手工一样有趣。哥哥李伟比我大五岁,但我们感情很好。我在小学的时候,
他已经在读初中。那时候初中生早晨要上早自习,他往往还没等我起床就走了。
可哥哥很懂事,会在晚饭后抓紧时间用我上小学的课本考我生字、背诵课文。
有一次我背得不熟练,他就瞪着我说:“你再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只能在街上跑腿儿!
你看那些收破烂的,多辛苦?”我被他说得有些委屈,但也知道哥哥是好心。后来才发现,
哥哥自己也在偷偷努力,他经常周末去旧书摊翻各种教辅资料,或是借来高中课本自学,
说自己想考个重点高中,将来再考大学,去到更大的城市看一看。母亲是一个很坚韧的女人。
她在厂里做纺织,工作强度大,每天从早到晚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度过。
回到家还要做饭、洗衣,给我们缝补衣裳。有一回我看见母亲做家务累得直不起腰,
就问她:“妈,你不累吗?”母亲笑着说:“能给你们撑起这个家,累也值得呀。
”那时候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是能感受到母爱如同那盏昏黄的台灯,虽然光线不强,
却一直温暖着我们兄妹三人。那时的生活其实并不富裕,
但能挣工分或有个稳定工作的工人家庭,起码日子有盼头。街上也开始出现一些个体户,
卖蔬菜水果或做小吃生意。对那会儿的大多数人而言,下海经商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新概念。
家里的亲戚曾有人“下海”去广州做服装生意,回来时拎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有牛仔裤、录音机,还有一副太阳镜。母亲看得惊叹不已,又嘟囔着:“不知道能不能持久,
咱还是老实上班稳当。”父亲也附和说:“先看看国家政策走向,别冒险。
”我小学四年级那个暑假,因为考了不错的成绩,父亲带我去市里最大的公园玩。
那座公园在过去十来年间一直破败不堪,直到80年代中期,才由政府出资翻修,
新增了假山、水榭和小游乐场。那天我第一次坐了园里的小火车,虽然轨道只有短短一圈,
但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乐趣。车厢摇摇晃晃,耳边是孩子们的尖叫与欢笑,风灌进车窗,
让我感觉自己像飞起来一样。回来的路上,父亲还给我买了一根五分钱的冰棍,
那甜丝丝的凉意让我记住了整个夏天的味道。路过一家百货大楼时,
我惊喜地发现里面居然有大屏幕彩色电视在播放录像带,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正跳着霹雳舞,
动作花哨得令人眼花缭乱,引得围观者不断拍手叫好。父亲在一旁笑说:“你看,
现在的年轻人真会玩儿啊。”80年代中后期,城里有些家庭已经装上了电话,
但更多的人家还需要跑到邮局或单位的总机那里去接打电话。
所以家家户户之间有什么重要消息,常常是写信或者捎口信。我的大舅还住在农村老家,
每次他们写信来,信封上都印着邮政的红色图案,里面的内容却往往只有寥寥几行,
问候彼此身体是否安康。父亲会将信件给我们几个孩子读,
然后我们一块儿商量着给大舅回信,汇报家里的近况。这种温情,在今天看来充满了年代感,
却饱含着真挚的人情味儿。那个时候娱乐活动不多,大家都乐于互相串门。
尤其在夏日的夜晚,小院子里摆上几把竹椅,邻居们一起摇着蒲扇聊天,谈论厂里的新变化,
或者街上最新的见闻。有时候还会搬一台小电视放在院中,一群孩子围坐在地上,
看《西游记》或者《射雕英雄传》的连播,手里拿着父母给的几角钱,
等待吆喝着卖冰棍的小贩进来。偶尔夜里停电,更是一种别样的喧闹——大人们点起蜡烛,
小孩们提着手电筒追逐打闹,院里显得黑漆漆又充满了生机。
母亲会趁此机会坐在凉床上纳鞋底,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等我小学毕业的时候,
父母在多方托人、走关系之后,终于把我送进了城里一所中学,据说教学质量很好。那年,
我刚满十二岁,哥哥读高中,姐姐则在另一所职高学会计。我们三个人每天清晨从家里出发,
分别走向不同的学校,只有晚上才能聚在一起吃饭。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学习压力开始增大,可我也逐渐学会了独立。父亲常拿我和哥哥做比较,
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哥将来想考大学,你也要好好学,不能落后。
”我对大学的概念还很模糊,只觉得那是一个离我很远的事情。
但看着哥哥每天伏案背书的模样,我也有些紧张,生怕自己跟不上时代的脚步。
中学里开始流行听收音机和卡带。很多男生喜欢偷偷带着随身听,
里面播放的是邓丽君、费翔或其他港台歌星的歌曲。课间操的时候,
还有人会在操场上学着电视里霹雳舞的动作,引来哄笑和喝彩。学校里已经出现了小卖部,
能买到雪糕和各种花花绿绿的零食,比如虾条、咪咪干脆面,还有香甜的糖果。对我们来说,
这就是幸福的味道。偶尔周末去新华书店转转,攒足了零花钱,
能买到一本杂志或一盒空白录音带,心里会兴奋上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