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天蟾舞台朱漆剥落的后门,鼻尖忽然飘来一缕熟铁混着硝石的腥气——那是死亡特有的味道。
戏园子里的喧嚣隔着三重雕花门都能听见。
陈九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正撞见那抹猩红绸缎从三层阁楼飘然坠落。
刀马旦的雉鸡翎在半空划出凄厉弧线,金线密绣的鱼鳞甲擦过西洋水晶吊灯,最后重重砸在戏台中央的虎头椅上。
"第六次返场谢幕时出的事。
"班主抖得像个筛糠的竹匾,镶金烟杆在指间咔咔作响,"凤仙儿说要给二楼包厢的贵客单独唱段《挑滑车》,谁承想......"陈九的鳄鱼皮靴踩在浸透鲜血的红毡上,细小的血珠顺着织金云纹爬上他的鞋帮。
尸体仰面躺在碎了的太师椅间,月白中衣上溅满朱砂,左手腕却突兀地套着武生专用的牛皮护腕。
他蹲下身,指腹擦过护腕边缘,两道新鲜的勒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劳驾,烦请把今儿二楼包厢的看客名录取来。
"陈九掏出银质烟盒,余光瞥见戏台立柱上几道新鲜的刮痕,木茬在煤气灯下泛着青白光泽。
班主的脸色突然变得像泡发的龙井茶叶:"陈探长明鉴,二楼包厢...今晚原是空着的。
"雨声骤密。
陈九转身走向后台时,隐约听见二楼传来木地板轻微的咯吱声。
当他抬头望去,只看见猩红帷幕轻轻晃动,像是被谁匆忙拂过的衣角。
---更衣室里弥漫着茉莉香粉与血腥混杂的诡异气息。
白凤仙的妆匣半开着,鎏金珐琅表面还留着半枚带血的指纹。
陈九用镊子夹起层层绢花下的英文书页时,铜镜突然映出一道黑影。
"总探长好兴致。
"来人皮靴上的马刺撞出清脆声响,淞沪警备司令部的银鹰徽章在暗处闪光,"这种下九流的戏子自寻短见,何须劳您大驾?"陈九不动声色地将书页塞进证物袋,瞥见《精神病理学》的书名下有个钢笔画的六芒星:"张副官漏夜前来,总不会是为听《游园惊梦》?""陈探长说笑了。
"军官的佩刀抵住妆台,刀刃正好横在陈九喉结三寸处,"大帅听闻租界近日不太平,特意嘱咐兄弟我来给您提个醒——有些案子,睁只眼闭只眼对大家都好。
"铜镜突然映出陈九嘴角的冷笑。
他抬手掀开妆匣夹层,二十根大黄鱼金条在鹅绒垫上泛着冷光。
当张副官的瞳孔骤然收缩时,陈九已经将证物袋拍在他胸前:"劳驾转告大帅,法租界的案子,还轮不到闸北的兵痞指手画脚。
"---子时的停尸房飘着福尔马林的酸味。
陈九掀开白布时,解剖台上的煤气灯突然爆出个灯花。
尸体右手食指内侧的茧子让他眉头一跳——这是常年扣动扳机才会留下的痕迹。
当他用放大镜细看死者喉部,一道淡粉色的缝合疤痕藏在胭脂之下。
"三年前的手术记录。
"陈九把巡捕房档案摔在桌上,泛黄的病历纸簌簌作响,"圣玛丽医院给白凤仙做的声带息肉切除,主刀医生是德国人施耐德?"值班巡捕的哈欠僵在脸上:"档案室老吴说...说这病历上月就被总办调走了。
"暴雨砸在铅皮窗棂上的声响突然变得密集。
陈九抓起电话正要拨号,解剖室的门被撞开了。
浑身湿透的报童举着份墨迹未干的《申报》,头条新闻的铅字在闪电中狰狞可怖:天蟾台柱白凤仙情殇自尽,遗书痛陈负心人薄幸。
电话那头传来总办秘书黏腻的嗓音:"陈探长,这案子...该结了吧?"陈九的指节在话筒上捏出青白。
他望向解剖台上那具苍白的躯体,忽然注意到尸体绣鞋底沾着的褐色污渍——那是圣玛丽医院特制消毒药水干燥后的痕迹。
---霞飞路钟楼敲响第三声晨钟时,陈九的别克轿车停在圣玛丽医院铸铁大门前。
他摸出怀表正要核对时间,三个青布短打的汉子突然从梧桐树后闪出。
为首那人脸上斜着道蜈蚣似的刀疤,手中的斧头在路灯下泛着油光。
"陈探长查案辛苦。
"刀疤脸的笑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我们杜先生托我给您捎句话——梨园行的浑水,可别湿了法租界的皮鞋。
"陈九的掌心悄悄扣住大衣口袋里的柯尔特手枪。
当他瞥见医院三楼某扇窗前晃过白大褂衣角时,刀疤脸突然暴起。
斧刃劈开车前盖的瞬间,陈九翻身滚出车厢,子弹擦着对方耳畔钉进砖墙。
枪声惊起满树昏鸦。
等陈九冲进医院大厅,值班护士却说施耐德医生今早刚登上开往汉堡的邮轮。
当他闯进档案室时,所有写着"白玉薇"字样的病历正巧在壁炉里化作最后一片灰烬。
---法租界总办公署的雕花木门在陈九面前重重关上。
他望着手中残缺的解剖报告,最后一页的结论处留着犬牙交错的撕痕。
窗外报童正在叫卖最新号外,江海关查获走私鸦片的新闻标题下,隐约可见"天蟾舞台"四个小字。
陈九点燃雪茄,青烟模糊了墙上《上海滩全图》。
他的钢笔尖悬在案情簿上许久,最终落下两行小楷:"戌时三刻坠楼者,右手有枪茧、喉部术后疤痕、鞋底消毒水渍。
三年前声带手术记录显示......"墨迹未干,电话铃声突兀响起。
听筒里传来戏园子小厮颤抖的哭腔:"陈探长!凤仙姐的戏服...戏服全不见了!"雨又下了起来。
陈九望向窗外翻涌的黄浦江,突然想起白凤仙坠楼时,那截本该系在武生腰间的红绸缎带,正死死缠在阁楼的滑轮轴上。
第二章 灰烬中的六芒星法租界贝当路的梧桐叶落满青石路时,陆明修正用镊子夹起一片烧焦的戏票残片。
剑桥带回来的黄铜显微镜映出焦黑边缘的暗红印记——是浸过朱砂的戏园子专用票券。
"戌时三刻的天蟾戏票,二楼三号包厢。
"他摘下玳瑁圆框眼镜,灰呢西装袖口沾着昨夜救火时的烟渍,"但案发当日售票记录显示,这个包厢根本没有开放。
"方佩兰将珐琅暖手炉往旗袍里紧了紧,玻璃窗上的霜花映着她眼底青影:"更蹊跷的是,这把火来得太巧。
我刚把师姐妆匣里的书页交给先生,不过半盏茶功夫......"话音未落,书房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陆明修闪电般拉开抽屉,柯尔特1911的枪管在晨光中泛着冷铁幽光。
当他贴着橡木门板侧耳倾听时,却只听见管家老周颤巍巍的告罪:"少爷恕罪,是送早报的童仆跌了茶盏。
"方佩兰的珍珠耳坠在晨风里轻晃,她望着满地狼籍的书架突然轻呼:"先生快看!"烧焦的《精神病理学》残页上,那个钢笔画的六芒星在烟熏后竟显出淡淡荧光。
"氰亚铁酸盐。
"陆明修蘸了点唾液在星角一抹,指尖立刻泛起诡谲的蓝光,"这种德军密写药水,去年刚出现在胶州湾走私案中。
"窗外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混着申报童子的叫卖:"看报看报!闸北枪战死伤十七人,疑为共党分子作乱......"---圣玛丽医院的铸铁栅栏爬满枯藤时,陈九的鳄鱼皮靴正踩过停尸房积水的地面。
白凤仙的尸体在福尔马林雾气中泛着青白,喉部缝合线像条僵死的蜈蚣。
当他用镊子拨开尸体睫毛,一粒金箔突然落在解剖台上——是旦角贴片用的妆奁金粉。
"戌时初有人在霞飞路见过她?"陈九的烟灰落在值班记录本上,烫出个焦黑的洞,"但尸斑显示坠楼时间确在戌时三刻。
除非......"解剖室的门突然被撞开,巡捕小李举着份电报踉跄进来:"探长!江海关刚截获的货轮,底舱藏着二十箱莱茵金属的枪管!"电报纸在潮湿空气中慢慢蜷曲,末尾附着的货主签名让陈九瞳孔骤缩——竟是天蟾舞台的房产抵押文书。
陈九抓起大衣往外冲时,解剖台上的煤气灯突然爆出个蓝色火花。
已经走到门口的他鬼使神差般折返,掀开白布最后看了眼尸体右手。
食指内侧的枪茧在冷光下宛如新月,而拇指关节处,分明有道新鲜的咬痕。
---豫丰茶楼的碧螺春沏到第三泡时,方佩兰腕间的翡翠镯子突然磕在紫砂壶上。
二楼雅间屏风后转出个戴圆顶礼帽的男人,手中的黑檀木医药箱散发着淡淡樟脑味。
"白小姐最后那出《穆柯寨》,唱得比真穆桂英还烈性。
"男人的金丝眼镜链垂在青缎马甲上,说话带着古怪的湖州口音,"可惜武戏文唱,终究敌不过真刀真枪。
"陆明修注意到他扶眼镜时小指缺失的半截:"先生常去捧白老板的场?""整整五年,风雨无阻。
"男人打开医药箱,鎏金注射器旁躺着支勃朗宁1900,"就像陆先生每次解剖前必用酒精棉擦拭手指——人总有些改不掉的习惯。
"方佩兰的茶盏在碟上碰出清响。
当她瞥见医药箱夹层露出半截德文标签时,陆明修已经按住她微微发抖的手腕。
那标签上印着串化学式:C41H64O14——洋地黄毒素的分子式。
窗外忽然飘来胡琴声,拉的是《夜深沉》的调子。
戴礼帽的男人起身整理衣襟,医药箱锁扣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咔嗒声:"听说天蟾舞台要排新戏《钟馗嫁妹》,陆先生若有雅兴,杜先生愿奉上特等包厢的戏票。
"茶汤渐冷时,方佩兰才发现自己掌心掐出了四道月牙痕。
陆明修用银匙搅着茶沫,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德国拜耳公司去年向青岛医院捐赠的冷藏设备,能保持尸体七天不腐。
"---霞飞路128号的汽灯在暮色中亮起时,陆明修正用放大镜比对两份戏单。
烧焦的残片上,"天蟾舞台"的"蟾"字第三笔有个微小的顿挫——是活字印刷模板磨损的独特标记。
而案发前三天《申报》刊登的戏单上,这个瑕疵消失了。
"有人替换了活字版。
"他的钢笔尖在稿纸上勾出时间线,"案发当日戏单是特别印制的,就为了......"玻璃窗突然爆裂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方佩兰的尖叫混着浓烈的煤油味涌进书房,火舌瞬间吞没了天鹅绒窗帘。
陆明修抓起解剖笔记冲向保险柜时,瞥见窗外脚手架上有道黑影——那人右腿微跛,翻墙的姿势让他想起三个月前越狱的日本间谍山本一郎。
"陆先生!"方佩兰抱着烧焦的戏服残片撞开房门,"师姐的鱼鳞甲......甲胄内衬有血写的数字!"消防车的警笛刺破夜空时,陆明修在弄堂口的阴沟里捡到半张戏票存根。
焦糊的座位编号在月光下显出诡异排列:二楼三号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