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着扁担的苦力们缩在麻袋堆后边,看巡捕房的黑色福特车碾过青石板路,车头铜喇叭惊飞一群啄食的灰鸽子。
绣云攥着还温热的粢饭团往码头跑,发间的银蝴蝶簪子撞得叮当响。
昨夜姐姐说领了工钱就回苏州老家,可今早工头来传话时,那双三角眼总往她襟口瞟。
江风卷着咸腥气扑在脸上,她忽然听见人群里飘来句苏州话:"作孽哟,血都流成河浜了..."蓝制服巡捕用警棍划出的警戒线前,绣云看见青石板上蜿蜒的暗红色。
那血迹像条被斩断的赤链蛇,蛇头处蜷着个穿靛蓝粗布衫的身影——阿珍侧脸贴着地,右手五指深深抠进石缝,左手却怪异地摊开着,掌心血渍凝成两个工整的楷体字:巽二。
"让开!"黑绸长衫的罗探长拄着文明棍过来,金丝眼镜下的目光扫过尸体。
几个包着红头巾的码头工忙不迭后退,有个后生崴了脚,跌坐在浸了血的水洼里。
绣云突然扑过去,月白色裙裾扫过血泊。
阿珍后颈的碎发粘成绺,露出道蜈蚣似的旧疤——那是八岁那年姐姐背她躲洪水时磕的。
她颤抖着掰开姐姐僵硬的左手,半截金锁片硌在青紫的掌心,锁面上"长命百岁"的錾刻纹早被磨得发亮。
"这姑娘是苦主?"罗探长的文明棍尖挑起绣云的下巴,檀木香气混着鸦片烟味冲进鼻腔。
绣云看见他长衫下摆若隐若现的龙纹刺青,龙爪子正搭在自己锁骨上。
快门声突兀地炸响。
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从货箱后转出来,卡其布猎装口袋里露出莱卡相机的皮套带子。
"《申报》记者白秋生。
"他两指夹着记者证晃了晃,"罗探长办案真讲究,还给死者摆个写字的姿势。
"巡捕们哄笑起来。
罗探长的文明棍重重杵地,镶银的杖头在青石上迸出火星:"记者先生倒是说说,死人要怎么摆姿势?"白秋生蹲在血字旁,钢笔尖挑起片染血的梧桐叶:"您看这'巽'字最后一捺,收笔时血渍明显变淡。
若是濒死之人挣扎书写,该是越写越乱才对。
"他忽然转头看向绣云,"姑娘,令姐可读过私塾?"绣云攥着金锁片摇头。
江风掠过她发梢,带起姐姐临别时的耳语:"今晚莫等门..."当时阿珍把长命锁塞回她手里,锁链上还带着码头寒夜的潮气。
"那就怪了。
"白秋生镜片反着冷光,"这'二'字用的是馆阁体挑锋,没十年功夫写不出来。
"他突然用钢笔指向尸体右手指甲,"再看这里——"绣云扑过去抓住姐姐的手。
甲缝里嵌着几丝靛蓝色棉线,和姐姐身上粗布衫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突然想起昨夜阿珍出门前,特意换了件浆洗得发白的新褂子。
汽笛声刺破晨雾,英国邮轮正在靠岸。
罗探长不耐烦地挥挥手:"收拾了送验尸所,八成是青帮抢地盘..."话音未落,绣云突然尖叫起来。
阿珍被翻动的尸体下,露出块巴掌大的油纸。
白秋生抢在巡捕前捡起来,对着光眯起眼:"丙寅年七月初七..."他念到半截突然噤声,纸片上的水渍晕开了墨迹。
绣云浑身发抖。
丙寅年正是父亲随船沉江那年,而七月初七——她摸向颈间金锁,锁芯暗格里还藏着张泛黄的全家福。
照片背面是父亲遒劲的笔迹:丙寅七夕携妻女游豫园。
"这油纸是海关货单!"白秋生突然提高声调,"罗探长,十六年前采石矶沉船案..."警棍破风声打断他的话。
绣云看见罗探长额角青筋暴起,文明棍擦着记者耳畔砸在货箱上,震落簌簌铁锈。
"记者先生,"他咬着象牙烟嘴冷笑,"在法租界,乱说话是要吃枪子儿的。
"白秋生后退半步,皮鞋跟碾着块碎瓷片。
绣云认出那是姐姐最珍视的搪瓷杯碎片,杯身上画着对戏水鸳鸯——去年除夕,阿珍用三个月工钱从城隍庙地摊淘来的。
"我要告到领事馆!"绣云突然扑向巡捕房的汽车。
后视镜里映出她散乱的发髻,银簪子不知何时断成两截。
车后座堆着几本《良友》画报,最上面那期封面女郎的卷发,像极了姐姐去年烫的新式发型。
罗探长使个眼色,两个巡捕架住绣云胳膊。
她挣扎间金锁片跌落,在地面弹跳着滚到白秋生脚边。
记者弯腰时,绣云看见他后颈有道寸许长的疤,暗红色像条蛰伏的蜈蚣。
"姑娘且节哀。
"白秋生将金锁片塞回她掌心,指尖在锁面某处轻轻一按。
绣云突然感觉锁芯弹簧弹动,十六年来从未发现的暗格悄然开启,露出半张焦黄的纸片。
江雾忽然被阳光刺破,货轮鸣笛震得人耳膜生疼。
绣云趁乱展开纸片,父亲的字迹刺入眼帘:"若有不测,速寻周..."后面的字被血渍浸透了,洇成团模糊的墨花。
"收队!"罗探长钻进汽车,车窗里飘出句上海话的咒骂。
绣云攥着纸片转身,却见白秋生站在货堆阴影里,钢笔正在笔记本上速写。
他画的分明是姐姐临死的姿势,右手食指却多画了道弯曲——正是她今早偷偷扳直的那根手指。
正午的太阳晒化了血迹,青石板上"巽二"两个字越发鲜艳。
绣云蹲下身,用帕子蘸着未干的血渍。
当帕角拂过"二"字尾锋时,她突然发现血痕里掺着几不可见的金粉——和父亲那支派克金笔的墨水一模一样。
第二章 旧案迷雾霞飞路报馆的玻璃窗蒙着层薄灰,白秋生伏在橡木桌案前,鼻尖几乎要碰到泛黄的《申报》合订本。
吊扇在头顶吱呀转着,搅动民国十六年七月的油墨气息。
他食指划过一则豆腐块大小的报道:“九江至沪客轮触礁采石矶,六人幸存……”蝇头小楷在霉斑间忽隐忽现,像江底飘摇的水草。
“周震东、林坤南、王坎北、李离西、赵乾阳、孙艮山……”钢笔尖在草纸上沙沙游走,突然顿住。
窗外叮叮当当的电车铃声中,白秋生猛地直起腰,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个黑点——这六人的名字,竟暗合八卦方位。
楼梯忽然吱嘎作响。
绣云抱着蓝布包袱冲进来,鬓角沾着码头的水雾,月白旗袍下摆溅满泥点。
“白先生!”她将包袱重重放在桌上,油纸裹着的密码本滑出来,封面画着太极阴阳鱼。
白秋生拈起本子,指尖摸到内页凹凸的刻痕。
翻开第三页,密密麻麻的干支符号间混着苏州码子,角落画着只振翅欲飞的银蝶——与绣云发间断簪一模一样。
“令姐可曾学过奇门遁甲?”“去年腊月姐姐常去城隍庙听评弹,”绣云抽出夹在扉页的戏票,“说书先生讲《推背图》那回,她整夜都在抄写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她盯着本子末页的朱砂印记,那“巽二”符号与血字分毫不差,旁边却多了行小楷:丙寅七十七。
窗外暮色渐浓,白秋生忽然起身拉开档案柜。
尘封的卷宗扑簌簌落灰,最底层躺着张虫蛀的货单副本。
他对着灯光眯起眼:“民国十六年七月十七日,周氏商行报关茶叶二百箱,货轮‘江安号’……”突然顿住,钢笔尖点在经办人签名处——绣云父亲的名字赫然在目,印鉴却是歪斜的。
“爹爹的私章刻着篆体‘慎’字,”绣云指尖发颤,“这印纹四四方方,分明是……”话音被楼下急刹车声打断。
两人扑到窗边,只见报馆后巷闪过几个短打装扮的汉子,腰间鼓囊囊的像是斧头柄。
白秋生迅速拉上窗帘,将密码本塞进怀表夹层。
绣云忽然轻呼,从包袱抖出件靛蓝粗布衫——正是阿珍殓衣。
“今早收拾姐姐床铺,在褥子底下发现的。”
她举起衣袖,肘部补丁里露出半截丝线,金灿灿的像是从龙袍上抽下的绣线。
报馆挂钟敲响七下时,他们已站在周震东公馆的雕花铁门外。
巴洛克式拱窗透出留声机的靡靡之音,穿白衫的管家却堵在门廊:“老爷三个月前就去香港谈生意了。”
绣云瞥见他袖口金纽扣刻着八卦坎卦,与密码本某页图案如出一辙。
归途经过外滩码头,咸腥江风里飘来招魂幡的哗响。
白秋生突然拽着绣云闪进货堆阴影,只见罗探长带着巡捕掀开某艘舢板。
月光下,半截金丝楠木箱露出水面,箱角铸着模糊的“丙寅七十七”编号。
“那是爹爹验货用的戳记!”绣云攥紧白秋生衣袖。
话音未落,货堆后传来铁链拖地声。
蒙面人举着铁钩扑来,白秋生抬臂格挡,袖管撕裂声里飘落张泛黄照片——正是绣云全家福的另一半,背面赫然写着:“周兄亲启 沉船真相……”绣云趁机抓起煤块砸去,蒙面人惨叫着跌进江中。
白秋生喘着气捡起浸湿的照片,墨迹在江水浸泡下竟显出新字:“货单有诈 黄金二百……”远处突然响起警哨,两人对视一眼,朝着法租界钟楼狂奔而去。
湿漉漉的月光淌进霞飞路阁楼,绣云用银簪挑开密码本封皮夹层。
泛潮的桑皮纸显出朱砂描画的河图洛书,某处星位标注着“丙寅七十七”。
白秋生忽然夺过簪子,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出八卦方位。
“周震东属震卦居东,林坤南属坤卦居南……”钢笔尖突然悬在“巽”位上方,“林老板当年带了个账房先生,名唤林巽二!”窗外划过闪电,映得密码本上的银蝶纹路泛起幽蓝。
绣云摸着颈间金锁,忽然想起昨夜货仓里蒙面人颈后的胎记——状若北斗七星,与父亲日记里某页涂鸦分毫不差。
惊雷炸响时,报馆楼下传来斧头劈门声……第三章 密码玄机咸腥的江风卷着煤灰扑进霞飞路阁楼,绣云用银簪挑亮煤油灯芯,火苗在密码本上游移。
泛黄的纸页上,"丙寅七十七"的朱砂印记被照得猩红,像凝固的血珠。
"巽为风,五行属木,居东南。
"白秋生的钢笔尖在八卦图上画圈,墨水晕染处正对着窗外的十六铺码头,"六年前沉船案幸存六人,今还剩周震东、林坤南、孙艮山......"绣云突然按住他手腕:"林老板的账房先生!"她指尖点在"巽二"符号上,"姐姐总说码头新来的账房戴金丝眼镜,镜腿刻着八卦纹。
"煤油灯爆了个灯花,映出她颈间金锁的暗格——昨夜取出的胶片正躺在砚台边,显影液里浮着"林巽二"三个小楷。
远处海关钟楼敲响十下,两人借着货轮汽笛掩护摸进三号码头。
锈蚀的铁门吱呀作响,月光从顶棚破洞漏下,照见货堆间二十口缠着水草的檀木箱。
白秋生用钢笔撬开箱角苔藓,铜钉上的"丙寅"编号闪着幽光。
"这是沉船货箱!"绣云话音未落,货堆后传来铁链拖地声。
蒙面人举着铁钩当空劈下,钩尖擦过她耳际,削断半缕青丝。
白秋生抓起生石灰粉扬去,黑暗中炸开呛人的白雾。
"东南角!"绣云撞翻煤油灯,借着瞬间火光看清蒙面人颈后的北斗胎记——与父亲日记里的涂鸦一模一样。
她抓起煤块砸向货箱,惊雷般的巨响中,整摞木箱轰然坍塌。
蒙面人惨叫被压在箱底,半幅绣着青龙的帕子飘落血泊。
白秋生用镊子夹起帕角:"青帮的过江龙标记,去年闸北赌场凶案也出现过。
"他突然用钢笔挑开尸体衣襟,胸口赫然烙着八卦离卦纹。
绣云突然踉跄扶住货箱。
记忆如潮水翻涌——八岁那年父亲被捞上岸时,右手紧攥的正是半幅青龙帕。
帕角焦黑的"巽"字,与眼前血帕严丝合缝。
"看这里!"白秋生擦拭箱内青苔,露出鎏金阳文:"孙殿英敬赠"。
他猛然扯开腐烂的油布,黄澄澄的物件滚落脚边——竟是尊缺了左耳的鎏金佛像,佛首宝冠嵌着前清东珠。
江风突然灌进货仓,掀翻角落的防水布。
成捆的汉阳造步枪泛着蓝光,枪托烙着德文编码。
绣云颤抖着翻开最上层木箱,二十根金条排列如棺椁,每根都刻着"丙寅年户部监制"。
"当年沉的不是茶叶,是孙殿英盗墓的赃物!"白秋生镜片寒光一闪,"你爹定是发现报关单造假,才被灭口......"铁链声再次响起。
两人转身时,货仓大门已被四个短打汉子堵死。
为首的刀疤脸转动左轮手枪:"罗探长问二位夜游可尽兴了?"枪口火光乍现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