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初冬的凛冽,刀子似的刮过枯草起伏的荒原。墨汁般浓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几乎吞噬了官道上那点可怜的光亮——一支稀稀拉拉的车队,几盏在风中挣扎摇曳、仿佛随时会咽气的气死风灯,是这片死寂旷野上唯一活着的证据。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咯吱”声,间或夹杂着几声马匹疲惫的响鼻和押车人裹紧衣袍的呵欠。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属于金属和霉烂谷物的混合气味,沉沉地压着空气。
就在离官道不远的一处土坡后面,三个紧贴冰冷地面的身影,正紧张地注视着那点移动的光亮。他们的呼吸喷吐成急促的白雾,在寒冷的夜色里消散。
“来了来了!” 一个瓮声瓮气的低音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是王大锤。他那张被冻得发紫的阔脸几乎埋在枯草里,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车队,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紧握着斜插在腰后那把厚背、宽刃、油光锃亮的——切肉刀。刀柄上缠的脏布条,和他常年剁骨头的油腻手掌倒是相得益彰。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仿佛能闻到车队里金银那诱人的铜臭味。
“锤…锤哥,” 旁边一个瘦高得像根被风吹歪了竹竿的身影,牙齿磕碰得咯咯直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腿肚子转筋…要…要不…算…算了吧?” 这是李竹竿,他身上的夜行衣空荡荡的,活像套了个黑布口袋,此刻正徒劳地想用冰凉的手按住自己不受控制、疯狂打颤的膝盖骨。他怀里似乎还硬邦邦地揣着什么东西。
“放你娘的屁!” 王大锤猛地扭过头,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李竹竿脸上,他压着嗓子低吼,“瞅瞅!瞅瞅那车辙印子!深得能埋下半头猪!不是金子银子压的,能这么深?干完这一票,咱哥仨下辈子都够本了!你他娘的还想回去啃你那烂菜帮子?” 他粗壮的手指用力戳着官道方向,仿佛那深陷的车辙就是明晃晃的金条。
“可…可…官…官兵…” 李竹竿的恐惧丝毫没被压下去。
“怕个鸟!” 蹲在两人中间,一个矮胖敦实、像个圆滚滚的葫芦的家伙不耐烦地打断他,正是赵葫芦。他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鼓鼓囊囊、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油布包塞进怀里,动作熟练得像在藏他灶房里偷藏的酱肉。他舔了舔厚实的嘴唇,小眼睛里闪烁着贼光,“锤哥说得对!瞅那押车的,蔫头耷脑的,比瘟鸡还瘟!再说了,咱有‘法宝’!” 他得意地拍了拍胸口刚藏好的油布包,又捏了捏腰间拴着的一捆古怪绳索,“待会儿听我号令,把咱那‘天降神兵’的架势做足了,保管吓破这帮孙子的苦胆!竹竿儿,你那词儿背利索没?”
“背…背是背了…” 李竹竿哭丧着脸,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沾着油渍的破纸,上面鬼画符似的涂着几行字,借着微弱的星光,他努力辨认着,“‘此…此路是…是我开…此树…此树是我栽’…呃…下一句啥来着?‘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不对不对…” 他急得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哎呀!祖宗!” 王大锤急得直拍大腿,又怕动静太大,只能咬着牙低吼,“管他娘的开不开栽不栽!待会儿嗓门给老子扯圆了!吼出来就成!气势!懂不懂?气势!”
“甭管了!” 赵葫芦猛地一挥手,眼神死死锁住那几辆摇摇晃晃、几乎要走到他们正下方土坡处的马车,“就是现在!葫芦爷给你们开道!” 话音未落,他肥胖的身躯竟异常灵活地一滚,同时手中火折子猛地一晃,“嗤啦”一声轻响,一小簇橘红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将火苗凑向怀里油布包拖出的一根粗捻子。
“滋——” 引线瞬间被点燃,发出急促而刺耳的燃烧声,迸溅出细碎的火星,像一条扭动的火蛇。
“上!” 王大锤眼珠子一瞪,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猪,喉咙里迸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震得近处的枯草都簌簌发抖。他庞大的身躯从坡后猛地弹起,像一颗出膛的肉弹,挥舞着那把油光光的切肉刀,以万夫不当主要是体重之势,率先朝着官道上那几辆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骤然停下的马车扑了下去!那架势,仿佛面前不是车队,而是一头待宰的年猪。
“此…此路…” 李竹竿被王大锤的吼声吓得一哆嗦,几乎是闭着眼睛,手脚并用地跟着往下冲,嘴里发出变了调的尖啸,“…是…是…我开!啊啊啊——!” 后半截话彻底淹没在因踩到碎石而踉跄失足、濒死般的惨叫里。他怀里的破纸片被夜风卷走,打着旋儿消失在黑暗里。
赵葫芦紧随其后,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他一边笨拙地往下冲,一边奋力将手中那个嘶嘶作响、冒着呛人浓烟的油布包朝着车队最前方、看起来最大最沉的一辆马车狠狠掷去!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破鼓被捶爆的巨响,在旷野上骤然炸开!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火光和剧烈的冲击波,只有一大团浓得化不开、带着刺鼻硫磺和劣质硝石味道的灰白色浓烟,像一只骤然膨胀的、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蘑菇,瞬间将车队前头几辆马车连同旁边几个押车的倒霉蛋一起吞噬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立刻从浓烟深处爆发出来。
“天…天兵降世!神…神罚!神罚啊!” 赵葫芦憋足了气,在浓烟边缘手舞足蹈,扯着公鸭嗓子发出凄厉的怪叫,试图营造一种非人的恐怖感。可惜他那圆滚滚的身材在烟雾边缘笨拙扭动的影子,配上这破锣嗓子,非但没有神威,反而透着一股滑稽的荒诞。
“打劫!金银财宝!都给老子交出来!” 王大锤已经冲到了浓烟边缘,他那柄油亮的切肉刀胡乱挥舞着,刀背在昏暗的灯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微光。他努力想瞪出凶神恶煞的眼神,可惜脸上那条匆忙裹上、此刻正不断往下滑落的黑布巾,彻底破坏了他努力营造的凶悍形象。布巾滑到他下巴底下,露出他那张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涨得通红、胡子拉碴的阔脸,活像一头刚拱完泥坑、被惊扰了兴致的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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