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几块半湿的柴禾艰难地燃着，噼啪作响，吐出的火舌虚弱地舔舐着锅底。
铁锅里翻腾着灰褐色的蕨根粥，热气艰难地拱开锅盖缝隙，带出一股子沉闷的土腥气。
祝老爹佝偻着背，用豁了口的粗陶碗小心地刮着锅边最后一点稠些的粥糊，手指骨节粗大，布满皴裂的口子，像一截截饱经风霜的老树根。
他端碗的手有些抖，浑浊的目光却热切地投向那张被灶火映得忽明忽暗的相片——一张泛黄的硬纸板，西个儿子的面容在上面模糊地定格。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声音沙哑：“看，老大传喜……在省城军官学校，吃官粮，出息了……”指尖拂过长子那身笔挺制服的轮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骄傲。
“老二传时，老实巴交，守着家里这几亩薄田，是根……是咱祝家的根……”他的声音低下去，仿佛力气被那张照片抽走，旋即又抬高了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老三传塔，”他用力点了点那个眉峰微蹙、眼神格外清亮的青年。
“性子烈，像他娘……在集兵滩给人编竹筐，好歹算门手艺……”最后，他的手指落在照片角落里那个脸庞稚嫩、咧嘴憨笑的少年身上，终于露出一点真切的暖意。
“老满传坝……还小，放牛呢……”灶膛的火苗猛地一跳，映亮了祝老爹沟壑纵横的脸，也映亮了堂屋角落。
祝传塔正蹲在那里，借着门缝透进的最后一点天光，用一把钝刀削着一根青竹。
竹屑簌簌落下，在他脚边堆成一小圈。
他动作麻利，手臂上薄薄的肌肉随着用力微微绷紧，神情专注，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和心思都倾注在这根竹子上。
那根竹竿在他手中正渐渐显露出矛尖的雏形，虽粗糙，却带着一股子倔强的锐气。
“三哥，饿……”传坝缩在破旧的草堆里，揉着咕咕叫的肚子，眼巴巴望着锅里冒出的微弱热气。
传塔没抬头，削竹的动作更快了，刀锋刮过竹身发出急促的“嚓嚓”声。
“快了，等爹把粥盛出来。”
他声音低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
他削得更狠了，仿佛那根青竹就是堵在喉咙里、压在心口上的一切憋闷。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门被一只穿着黑缎面厚棉靴的大脚狠狠踹开！
寒风裹着雪粒子猛地灌进来，灶膛里那点可怜的火苗被压得几乎熄灭，屋内瞬间寒气刺骨。
朱大坤的管家朱福，裹着油光水滑的貂皮坎肩，像座肉山般堵在门口。
他身后跟着两个持着粗棍的壮丁，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屋内。
朱福那张肥腻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鼻孔朝天，对着骤然被寒气冻僵的祝老爹和惊起的传塔、传坝，劈头盖脸就是一声喝骂：“老祝头！
你耳朵塞驴毛了？
朱老爷的租子拖到年三十，你是存心给老爷触霉头是吧？！”
祝老爹浑身一颤，手里的陶碗差点掉在地上。
他慌忙放下碗，佝偻着腰，几乎是扑到朱福面前，布满老茧的手在破棉袄上局促地搓着，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福…福爷！
您…您行行好！
不是小的赖账，实在是…实在是老天爷不开眼，收成…收成……”他语无伦次，绝望地指着空荡荡的米缸和那锅寡淡的蕨根粥。
“少他娘的废话！”
朱福不耐烦地一挥手，肥厚的手掌带起一股冷风，“哭穷？
朱老爷新纳的七姨太，那胭脂水粉钱，就够买你们家十条命！”
他那双细小的三角眼像毒蛇一样在昏暗的屋里逡巡，猛地钉在了灶台上方——那里，悬挂着唯一一条风干了半年的老腊肉，黑红油亮，是祝家留着过年的最后念想。
朱福嘴角咧开一个贪婪的冷笑，下巴朝腊肉一努：“就这玩意儿，还凑合！
带走！
顶个零头！”
他身后的壮丁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去。
“福爷！
使不得啊！
那是…那是给娃过年……”祝老爹魂飞魄散，扑过去想拦，被一个壮丁粗暴地推搡开，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爹！”
传坝吓得哭喊起来。
就在壮丁的手即将碰到腊肉的一刹那——“住手！”
一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炸开！
角落里的祝传塔猛地站起！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双眼赤红，攥紧了手中那根刚刚削出尖头的青竹竿。
削尖的一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首指那两个壮丁。
他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上，那股子被贫穷、屈辱长久压抑的野性，第一次如此凶猛地爆发出来。
朱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狠劲惊得一愣，随即勃然大怒，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小崽子！
反了你了？！
还敢动家伙？
给我……”然而，他后面的话被一声更刺耳、更决绝的断裂声生生截断！
“咔嚓——！”
祝传塔没有冲向任何人。
他就在原地，在那片被灶火余光勉强照亮的阴影里，双臂灌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一折！
那根刚刚成型的、寄托了他某种模糊反抗念想的青竹矛，被他硬生生从中间折断！
清脆的爆裂声在死寂的屋内格外刺耳，像骨头被生生拗断。
断裂的竹茬尖锐无比。
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从掌心炸开！
祝传塔身体猛地一颤，低头。
昏暗中，一截尖锐的、带着毛刺的竹茬，深深扎进了他紧握断竹的右手掌心。
鲜血，温热的、带着少年滚烫怒气的鲜血，正从那撕裂的皮肉里，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沁出来。
一滴殷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聚、饱满，最终不堪重负，沿着他粗糙的掌纹滚落，悄无声息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暗色。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浓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裹挟着朱福那刺耳的、得意洋洋的狂笑和腊肉被扯下的声音，彻底吞噬了这间破败的茅屋。
只有祝传塔掌心那不断扩大的湿黏温热，和那滴落在尘埃里的血，在无声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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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动作麻利，手臂上薄薄的肌肉随着用力微微绷紧，神情专注，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和心思都倾注在这根竹子上。
那根竹竿在他手中正渐渐显露出矛尖的雏形，虽粗糙，却带着一股子倔强的锐气。
“三哥，饿……”传坝缩在破旧的草堆里，揉着咕咕叫的肚子，眼巴巴望着锅里冒出的微弱热气。
传塔没抬头，削竹的动作更快了，刀锋刮过竹身发出急促的“嚓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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