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这方荒凉的山坳里。风是唯一的活物,
它不知疲倦地从枯骨嶙峋的山岩间穿过,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仿佛无数不甘的亡魂在齐声恸哭。这声音穿透了岁月,
也穿透了白骨洞府外那层浓得化不开的瘴气。洞内,并非寻常妖窟的污秽腥膻。
石壁光滑冰冷,泛着一种死寂的幽白,竟是由无数年代久远的骸骨紧密镶嵌而成。
嶙峋的骨刺从穹顶垂下,尖端凝聚着幽蓝色的磷火,微光跳跃,映得整个洞穴光影幢幢,
如同幽冥地府的一角。洞府深处,一方巨大平整的石台,光滑如镜,倒映着上方摇曳的鬼火。
白骨夫人斜倚在石台尽头一张森白宽大的骨椅上。那椅子形制古拙,
椅背竟是一整副巨大的脊椎骨高高拱起,每一节骨突都打磨得光滑圆润,
透出经年累月的温润光泽。她修长的手指——那指节纤细得惊人,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
几乎能看清底下淡青色的脉络——正漫无目的地拂过冰冷的扶手。指尖所触,
是骨头的沁凉与坚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味道,
混合着陈年骨髓的微腥、山间露水的清冽,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新血的铁锈甜香。
这甜香来自角落阴影里,那里蜷缩着几具形态扭曲、尚带着新鲜血肉的残破躯体,
如同被野兽啃噬过的祭品。她微微侧头,空洞的眼窝深处,两簇幽蓝的魂火倏地燃起,
跳跃着,凝视着洞壁深处某个看不见的点。那里,一个细微的、几乎被尘埃掩埋的印记,
在魂火的映照下,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一把小小的、生锈的玉簪留下的刻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扶手,
那骨头特有的滑腻与坚硬,像极了黄土之下紧紧包裹她的棺椁内壁。百年了,
这触感早已融入她的骨髓,成为她存在的唯一凭据。洞外的风声呜咽,穿过嶙峋的骨刺缝隙,
卷进一丝腐朽泥土的气息,与洞内新血的腥甜、陈骨的微腥奇异地混合着,
钻进她早已不再需要呼吸的感知里。这气息,像一把生锈的钥匙,
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沉重、布满灰尘的门。魂火摇曳了一下,洞壁森森的白骨纹理,
在她“眼”中扭曲、变幻,仿佛时光倒流,显露出另一片景象。不再是这荒凉死寂的山坳,
而是一片贫瘠焦渴的土地,龟裂的缝隙如同大地上无数绝望干渴的嘴。那一年,
是白露记忆里所有色彩被彻底剥夺的开始。“阿爹!阿爹!你看我写的字!
”清脆的童音带着雀跃,在燥热的空气中划过。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
脸蛋因兴奋和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像一枚初熟的果子。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粗糙的毛边纸,墨迹淋漓,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
她像一阵小小的旋风,冲进堂屋,扑向那个坐在八仙桌旁、正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的男人。
白老三放下烟杆,布满皱纹的脸像一张揉搓过度的糙纸。他接过那张纸,
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辨认着墨迹:“天……地……玄……黄?”他皱着眉,
粗糙的手指点了点纸面,又指了指女儿红扑扑的脸颊,语气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沉重,“露儿,
女娃儿家,认得几个字,会念《女诫》,懂得三从四德,日后寻个好婆家,安安分分过日子,
便是你的造化了。考状元?那是爷们儿的事!莫要胡思乱想,白费灯油钱。”他摇摇头,
把那张纸随手丢在桌上,像丢弃一件无用的杂物。白露脸上那生动的红晕瞬间褪去,
只剩下惨白。她咬着下唇,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黯淡了下去,像被骤然掐灭的火星。
她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墨迹的小手,又看看那张被随意丢弃、墨迹未干的纸,
上面“天地玄黄”几个字,此刻显得如此巨大而刺眼,像沉重的枷锁,无声地压了下来。
堂屋里弥漫的劣质烟草味,第一次让她觉得如此窒息。
日子在贫瘠的焦渴和无声的压抑中缓缓流淌,如同一条浑浊黏稠的河。白露渐渐抽条,
像一株在石缝里艰难生长的青竹,身姿挺拔,眉目间却总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翳。
她依然偷偷地读着能搜罗到的任何带字的东西,那些被父亲斥为“闲书”的残破话本,
字里行间那些遥远的侠女、才女的故事,是她贫瘠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和缝隙。
她偶尔会对着水缸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清水的表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水影破碎又重聚,映出一双倔强又迷茫的眼。那倒影深处,
似乎总有一缕不甘的魂魄在无声地呐喊,却被沉重的现实死死捂住。命运的绳索,
在她十四岁那年,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骤然收紧,将她牢牢捆缚。媒婆那张涂得猩红的嘴,
像刚刚吸饱了血的蚂蟥,开开合合,唾沫横飞:“白老三,你家露儿可是撞了大运!
镇东头李员外家的独苗公子,虽说身子骨是弱了些……可那是泼天的富贵!
人家不嫌弃咱家底子薄,就相中了露儿这水灵劲儿!过去冲个喜,若能把公子的病冲好了,
那便是正正经经的少奶奶!一辈子穿金戴银,使奴唤婢,你老白家也跟着沾光不是?
”父亲白老三坐在门槛上,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几锭沉甸甸、黄澄澄的聘金,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金子,仿佛那是唯一能照亮他灰暗晚年的光。
媒婆尖锐的笑声和唾沫星子似乎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
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的字:“……好。……应了。
”白露躲在灶房的门帘后,冰冷的土墙抵着她的后背,寒意直透骨髓。她死死咬着嘴唇,
一丝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和着灶膛里未燃尽的灰烬气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冲喜?少奶奶?那金子刺眼的光芒,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狠狠扎进她的眼里,也扎进了她刚刚萌芽、憧憬着“天地玄黄”的心。李家独苗的病弱,
在整个镇子都是公开的秘密,几乎等同于一具活着的棺材。父亲的应允,
如同在她尚未真正展开的人生上,盖下了一个冰冷、绝望的棺盖。那几锭金子的光芒,
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留下永久的耻辱印记。婚期像一道催命的符咒,
被李家急不可耐地钉在了下月初八。白露的闺房,成了临时赶制嫁衣的工坊。
那件大红的嫁衣被母亲和几个本家婶子抖开,如同展开一幅巨大的、刺目的血幕,
瞬间吞噬了房间里所有微弱的光线。猩红的绸缎,
上面用金线密密匝匝绣着俗不可耐的富贵牡丹和呆板的凤凰,
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油腻腻的光泽。“露儿,快试试,看合身不?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讨好,双手捧着那沉重的嫁衣,
脸上挤出的笑容虚弱得如同秋风中颤抖的枯叶。白露面无表情地站着,
任由那冰凉的、带着浓郁染料气味的红绸贴上她的肌肤。铜镜模糊的映像里,
一片刺目的猩红包裹着一个苍白如纸、眼神空洞的少女。那红,红得惊心,红得绝望,
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融化掉。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被红色淹没的自己,
只觉得那嫁衣的每一根丝线都勒进了她的肉里,让她窒息。镜中人影晃动,模糊不清,
唯有那一片猩红,如同凝固的血海,沉甸甸地压下来,要淹没一切。她猛地闭上眼睛,
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再睁眼时,镜子里那片绝望的红海深处,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在凝聚,冰冷而坚硬。初八那日,
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李家高耸的门楼上。
唢呐凄厉的调子撕破了凝滞的空气,吹鼓手腮帮子鼓胀,
吹出的却是一串串破碎、扭曲的音符,没有半分喜气,倒像是为一场葬礼提前奏响的哀乐。
花轿在李家大门前落下,轿帘掀开,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种陈腐的、类似墓穴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白露胃里一阵翻搅。
她被两个面无表情、力气奇大的喜娘半搀半拖地架进了新房。屋内光线昏暗,
只有几支惨白的蜡烛在跳跃,映照着满屋刺目的红绸。雕花拔步床上,厚重的锦被下,
隐约可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形轮廓。李公子露在被子外的手,
枯瘦得只剩一层蜡黄的皮紧裹着骨头,青黑色的血管像蚯蚓般凸起,无力地搭在被面上。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发出“嗬…嗬…”的嘶鸣,
嘴角溢出一丝混浊的涎水。一个穿着酱紫色绸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妇人,
应该是李公子的母亲,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她手里捻着一串油亮的佛珠,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拿捏着腔调,慢悠悠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石板上:“进了我李家的门,
就是李家的人。你的本分,就是伺候好夫君,早日为李家开枝散叶。冲喜冲喜,
冲的就是你这股子新气儿,若是我儿有个三长两短……”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冰冷地刺向白露,“哼,你该知道后果。”那目光,那话语,像无形的寒冰枷锁,
瞬间锁住了白露的四肢百骸。她僵立在原地,大红盖头沉重地压在头顶,隔绝了视线,
却隔绝不了那浓得令人作呕的药味、病气,以及妇人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威胁。
床上那具枯槁身躯发出的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一声声敲打着她的耳膜,
也敲打着摇摇欲坠的神经。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冷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血液仿佛都冻僵了。新房内那刺目的红绸,此刻在她被盖头遮挡的黑暗视野里,
仿佛都化作了淋漓的鲜血,无声地流淌、蔓延。那场注定失败的“冲喜”,
如同一场荒诞而残忍的酷刑,仅仅持续了七天。第七天的黄昏,残阳如血,
泼洒在李家森严的院落里,却驱不散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死气。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嚎哭,
如同厉鬼的尖啸,猛地从李公子的卧房方向炸开,瞬间撕裂了府邸虚假的平静。
“我的儿啊——!”那哭嚎声裹挟着绝望的飓风,席卷而来。
白露正坐在自己那间狭小、冰冷的偏房里,
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本早已翻烂的《侠女传》残卷。那声嚎哭如同冰冷的铁锤,
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让她浑身剧震,书卷脱手掉落在地。她猛地站起身,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几乎是同时,
房门被“砰”地一声粗暴地踹开!李夫人那张因悲恸和怨毒而彻底扭曲的脸出现在门口,
她的眼睛赤红,像是要滴出血来,死死钉在白露身上,如同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都是你!
你这个丧门星!扫把星!”李夫人尖利的指甲几乎要戳到白露的鼻尖,
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劈裂变形,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恨意,“我儿就是被你克死的!
你这个天杀的贱人!给我绑了!拖出去!”几个如狼似虎、满脸横肉的家丁应声扑了进来。
他们粗糙的大手像铁钳般狠狠抓住白露纤细的胳膊,指甲深深嵌入皮肉,留下道道血痕。
白露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叫,就被那股蛮横的力量拖倒在地,
身体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摩擦、拖拽。她拼命挣扎,像一条离水的鱼,双腿徒劳地蹬踹着,
布鞋在挣扎中脱落,白皙的脚踝瞬间被粗糙的地面磨破,渗出血珠。反抗是徒劳的,
她的力气在那几个壮汉面前微不足道。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骨骼被粗暴拉扯时发出的轻微呻吟,能闻到家丁身上浓重的汗臭和恶意。
她被一路拖行,穿过回廊,越过庭院,鞋袜早已不知去向,
赤裸的双脚和脚踝在粗粝的石板路上摩擦,留下蜿蜒的、细小的血痕。
府中下人们惊恐地躲避着,无人敢上前一步,只有李夫人那歇斯底里的咒骂声如同跗骨之蛆,
紧紧追随着她:“克死亲夫!丧门星!李家要你偿命!要你永世不得超生!”最后,
她被狠狠掼在李家冰冷祠堂的青石地板上,额头撞上坚硬的石面,一阵剧痛伴随着眩晕袭来。
冰冷的石面紧贴着她磨破的脚踝和脸颊,那寒意直透骨髓。祠堂里供奉的层层牌位,
在幽暗的光线下沉默地俯视着她,像一张张冷漠无情的鬼脸,宣告着她的末日。
祠堂的阴风盘旋着,卷起地上的尘埃,也卷走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温度。
李家祠堂的阴冷仿佛浸入了她的骨髓,但这份寒意,
很快就被一种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恐怖所取代。镇上唯一的“活神仙”,
须发皆白、手持拂尘的张道长被李家以重金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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